弘历奉到返京旨意,已是四月初三。此时推行新政的诏谕已经通天下皆知,南京城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会衔布告,解释新政。李卫不大识字,叫化子把式,把雍正的旨编成两份:一份原封装订成册发放各县各府学宫,由教谕、训导三天一讲,集中各地秀才听了,回乡再作宣讲。各知府、县令除了逢一考较举人秀才们领会圣意,逢五还要应付李卫和尹继善寄来的考卷。贴到大街上的,却不是上谕和廷寄的原文。李卫命令幕僚们把圣旨和廷寄文书,凡与新政有关的,都编成鼓儿词、道情、莲花落、加官词儿大量刻板印刷。各戏院开戏加官戏,茶肆酒楼说书卖唱的正文前加唱《颂皇恩》,甚至秦淮河上风月人家接客,也是每客一份免费赠送。江苏浙江两省真是连渔父樵夫也都对雍正新政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弘历住在夫子庙东的驿馆前,因为是南京最热闹的所在,总督衙门专设了一个灯棚,各色灯上也都是李卫手下的俚语作品,白天晚上招引看客,猜灯谜猜中了并没有彩头奖品,只发放一张彩票,凭彩票一张,回乡可在义仓支粮一升。连彩票背面也都印的宣传圣谕口号:

各位父老你是听,天子雨露恩情重。耗限本自民间取,中有余银应归公。文武吏员取养廉,廉官节用为百姓。赋者均来讼者平,白发黄童享太平……而今大府设义仓,丰时积存欠度荒。富家好仁积阴骘,穷家得惠亦安康。簪缨富贵应慕义,虽是缙绅亦纳粮。应知吾皇远筹谋,为汝世世计平阳。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招惹得八僻四乡进城农人把个灯棚终日困得水泄不通密不透风。半个月前,弘历命人密采了这些彩票将样本直呈雍正,又写密折极力夸奖:

儿臣计之,以彩票一张兑米一升,发放一百万张计,仅付江南余粮一万石,而山野小民,僻壤穷乡皆得被沐皇恩,下愚黔首皆可体仰圣谕要旨。是又不可从区区万石之粮而计值矣。

今天在接到回京述职,并途访查田文镜被劾数事的旨意里,原折加朱批发还了他。仍是父皇雍正那笔极熟悉的端楷:

李卫公忠之声朕素知之,其聪明得之天性,人亦难学。已将尔之折誊发各省,可由其参照办理。天下事难以一概之,即如山东,今方赈灾,虽一万石粮亦筹措为难。长袖善舞,多财善贾,李卫是矣,然亦平日着意留心政务处也。另,发邸报数份尔看。因尔即将离宁赴豫,途中多有不便,此几份邸报是尚未发出中省者。及尔至开封,可以接续阅读而无间滞也。

弘历又拿起随廷寄密封匣子交来的几份邸报,其实也没有重要内容。除了十八省行耗限归公,推行官员养廉缺席各处顺利的消息,醒目一点的是由礼部侍郎胡什礼亲自押送允赴保定,将“塞思黑”交李绂“严行看管”。李绂弹劾田文镜“五不可恕”的折子没有发原文,只刊登了一个标题。还有一件是阿尔泰将军的军情通报,说罗布卜藏丹增病死,罗之残余旧部已为策零阿拉布坦收留。准葛尔喀尔喀蒙古军队事权统归了策零,如今调动频繁。已经另有旨意给威远将军岳钟麒,命其戒备防范。还有两则,一则说杨名时已任礼部尚书之职,一则说孙嘉淦已由云贵观风使回任左都御史,即日启程回京云云。

他在书房中对照朱批参读这些邸报,原来有点忐忑的心放了下来。前些时“八爷党”大闹乾清宫,他这里急报一日多到五六件,对京师发出的事变他都了如指掌。李卫尹继善范时捷一干人每天过来请安,绕着弯弯儿打探内廷消息,弘历虽从容应付,但心里却也不挺实。起先担心廉亲王搅乱朝局,尔后又怕兴起大狱穷治允党。一切平静,又觉得自己久在外省,疑惑会不会有人在雍正跟前拨弄是非。这道密谕和邸报,所指示的事情大小无所谓,重要的是雍正更加信赖自己,为使自己不间断地掌握各省及边境全局,竟亲自将未发出去的邸报样本寄来。弘历不由得佩服父皇的心细如发,也隐隐意识到弘时在京政务措置有不合皇帝心意之处。因此,放下延寄文书,弘历心中已经完全释然。却见堂房外从二门进来四个长随打扮的汉子,也不进屋来,就阶前天井里一字排开,肥肥地喝一声“喏”,禀道:“四王爷,奴才邢建业、邢建敏、邢建忠、邢建义陪主子练招儿了!”

这邢家四兄弟原是山东人,从前明万历年间,祖传七辈的捕快世家,父亲邢连珠年老休致派自己的四个儿子出册到李卫处奔走。为考较邢家子弟武艺能耐,李卫特调了他们先到南京总督衙门听用,恰弘历每逢单日练武,便指定他四人陪练。弘历见他们到,随即脱去外身套的袍褂,内里月白长衫上只套了一件玫瑰紫巴图鲁坎肩,又换了一双灯芯绒皂靴,将袍角掩在腰带里,一手提了根齐眉棍步出堂前,笑道:“今儿恐怕是最后一次练把式了,我就要回北京,明儿起三天里头分别接见南京官员,就没空玩儿了——今儿怎么练?”

“凭爷吩咐!”邢建业叉手说道。

“你们拳脚已经领教过了。”弘历微笑道,“今儿换个花样。今儿我练棒,你们一个一个上,谁能夺下我手上这根棒,赏二十两银子!”弘历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放在窗前台阶上,用石头压住了。过来支个门户,单手抡棒一招满天撒网,身子滴溜溜连旋十几个圈子,一手“举火烧天”,一手攥棒成秦皇负剑式,顿时满院生风。

四兄弟见他如此潇洒利落一个起手,不禁鼓掌,高声齐发一声彩:“好!”

那弘历舞得一发起兴,一根棒在手里勾、挑、拈、搭、撬、绰、崩、刺……灯草般轻巧,时而支棒如轴,通身飞旋空中连环踢腿;时而进步连跃,双手倒舞得那棒如风车般,纵跳飞踢还夹着拳脚,连天井旁的花草都被棒风带得如风催动。这四个兄弟一时都没有出手,站在旁边细观顷刻,已经看出,弘历的棒法出自内廷,虽受过大内侍卫高手指点,但犯了“宫病”。尽自舞得密不透风,却只是个好看,四个人都觉得夺掉他手中这根柞木棒不是难事。但又虑他是当今“太子”,任性自负,扫了面子可怎么好?邢建业正在寻思办法,老四邢建义一个欺身已经进场,大叫:“四爷,得罪了!”在弘历的棒影中纵跃环跳,瞧准了弘历下盘不稳,飞足横踢弘历后腿。弘历急忙支着棒一个鱼飞,身子悬在半空,谁知建义却是虚招,左腿弓步,右足收势猛地一勾,弘历下头失了支撑,已经落地。建义眼见他要摔个马爬,将左手一拦,托住弘历,弘历一怔间,手中的棒已被邢建义右手震飞出三丈高许。那棒飘飘地落入邢建义手中。弘历笑着退了一步,说道:“不用再比了,连你都夺了去,何况你哥哥?真好身法,我的棒舞起来连水都泼不进来,你怎么进了场的?大内高手也没这个本事。”

“大内侍卫是让着王爷的。”邢建义笑嘻嘻说道,“天下棒法没有一样天衣无缝的,他专向您舞得密的地方泼水,自然就泼不进去。小人欠了人家赌银二十两,爷这张龙头银票太叫人眼热了,因此放肆了!”弘历不禁大笑,说道:“原来如此!你赌输了银子红了眼?好好好!这么实诚,你主子当得帮你填还!”一边说,回头取那张银票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台阶上好端端压在石头下的彩物已不翼而飞,不知被谁换成了一张薛涛笺,点点渍渍的似乎还有字!弘历小心得像怕被烫伤似的取出纸条,脸上犹带着凝固的笑容,抖着手指展开了看,纸上写着一首诗:

矜在勤政载功还,忍听旧歌原。妙手空空谨相告,北去途中防凋残!①“矜”是怜惜。“原”典出《诗经·小雅·常棣》:“在原,兄弟急难”。是一种小鸟,因失居处,飞鸣求同类,后引喻为兄弟。这首诗的大意,是妙手空空提醒载功北去的人,途中谨防兄弟毒手。细看时是自己素常用的笺纸,墨迹潮润触指即染,显然是刚刚写的。光天化日之下,又在戒备森严的钦差王邸,当着几个武林高手,这贼竟从容入书房题诗,寂然换银票,来无迹,去无踪,不但胆大到了极处,本领也令人匪夷所思。

邢家兄弟一愣,立即知道出了什么事,邢建业和邢建敏抢上几步一前一后护住了弘历,建忠建义呼啸一声飞身上房,两个人在房背上手搭凉棚四下眺望,但见青堂瓦舍接陌连阡,曲巷小街千回百折,时而传来小孩子叽叽嘎嘎的笑声,院内院外一片春光景象,太平世界,哪得见个贼影子?四兄弟又搜了弘历的书房,才请惊魂初定的弘历进去。见弘历呆呆地爽然若有所失,四个人都觉讪讪的。邢建业低着头赤红暴脸说道:“惊了爷的驾了,都是小的们无能,也真不防南京还有这样的飞贼!”

“也许是这驿站里有江湖上卧底的人所为。”弘历见他们羞得无地自容,反过来替他们圆场道:“再说,你们都盯着我和建义过手,没有留神。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死了老子娘似的,这是一百两银子,爷照样还赏你们!”说着又递一张银票过去,四个人哪里敢接?正没做理会处,门阍上进来人报说:“两江总督李卫、江南布政使范时捷来拜。”弘历将银票向邢建业手中一塞,立起身来说道:“叫进来吧。”

须臾,便见李卫穿着一件宽大的九蟒五爪袍子,外边套了件锦鸡补服慢慢摆着方步进来。他久病方愈,一直犯着痰喘,瘦得像麻秆,空荡荡地挑着衣服。身后的范时捷却敦实得石磙似的,吃得红光满面,走一步脸上横肉乱颤。随后还有两个侍女丫头和一个老婆子默默跟着,过了二门便沿墙垂手站住。李卫朝她们一摆手,说道:“你们先在这听使唤。”转身朝迎出来的弘历打下千儿去,说道:“奴才李卫、范时捷给主子请安!”便和范时捷一同磕下头去。

“好好!起来!”弘历在阶上双手虚扶了一下,一边让二人进屋,一边笑问:“继善呢?我原想他也必定来的,怎么就你二位?”又看看李卫脸色,说道:“你脸色仍旧苍白,精神好多了。我请杨名时给你弄二斤上好银耳,他回信说已经回京,已请云南布政使江韵洲代办,这几天就能送到。那东西叫翠儿配上冰糖熬化了,随时进补,于身子最有益的。”“亏得主子惦记着了。”李卫赔笑道,“银耳今儿上午驿传来过,老江还专门附了信说是主子的恩典。尹继善这会子来不了,清江口那里去年黄河淤沙,堵漕运,今春要补运二百石粮到直隶山东。黄河菜花汛就过来,不及早清理就误了大事。继善正召集河道衙门的人议事,还有尖山坝工程,春化土松,要调民工修筑——这些都是肥缺,要用最清廉的人,也得巡抚操心。我跟他讲,‘你要弄些个河南操娘的黄振国那样的东西去治河筑坝,今秋江苏境江西境出一处纰漏,或决溃了,老子也就顾不得几十年脸面交情,非弹劾得你七窍生烟不可。银子,如今耗限归公,有的是。你派的那些河工官儿敢黑我这点新政钱,我非请王命旗牌斩他不可!’继善这人我一百个放心,不过丑话在前,图个顺利不是:——晚间我设水酒一杯给四爷饯行,继善必定来的。”

范时捷是个安静不住的,一边听李卫说话,一边东顾西盼,笑道:“继善也为这个忙,尹泰老相公在北京来信,大太太晋封了一品诰命,叫他写诗纪庆。他母亲又是五十大寿,他得采办寿礼。跟我说,想请四爷顺道儿带回北京,又说,既不能张扬,又不能叫母亲寒心。我说,‘你这事叫四爷难办。四爷是天上人,能背着尹老相公帮你给母亲塞体己?你这不是闹笑话!亏了你还是个大学问的探花郎!’……”他夹七夹八一顿说,弘历如堕五里雾中,李卫忙赔笑道:“继善公的母亲是小娘,自然不得与封诰命……尹泰老相公的正室妒忌得很,尹泰又是老古板,到如今继善这么大官,母亲在家还是青衣荆钗,站着侍候老爷子太太。这事继善没处说,只有自己苦罢了……”

弘历听了不禁点头叹息。李卫转了话题问道:“爷的随从奴才们呢?爷在这边和邢家兄弟练功夫,他们都不在跟前侍候?”弘历笑道:“你李卫是天下治盗第一能吏,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因这两天就要走,我打发他们到街上买图书。皇上仍旧是内热,我已经写信给黑龙江将军,叫他捉活熊送北京取胆,我从这边带点真牛黄回去。还有我母亲,也要带点东西,其余的人都在后院打裹行李。但看来你这里还不能夜不闭户啊,大白天的,几个人眼皮子底下竟有飞贼偷我的银子!”说着便将那张字递给李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