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治你什么罪?”康熙纵声大笑,说道,“罢得好,也冲得妙!朕早有旨意,钦差回京不许六部设筵,而且百官也不许与皇阿哥私相结交!皇阿哥里,也真要有几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给这班文恬武嬉的龌龊官儿们点颜色瞧瞧!”胤祥见康熙高兴,跪前一步道:“儿子原对户部清理看得很轻,经父皇一番开导,茅塞顿开。昨儿听胤禩说,施世纶到部雷厉风行,已经恢复到儿子们奉差安徽前局面。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今儿已是领了旨意,明儿儿子就到部视事,太子爷和四哥只坐纛儿督责就是了!”康熙笑道:“这些细务你们去太子那里参酌着办吧。过了九月节,朕去承德,能于走前办利落了这差使,过年朕就没有挂心的国事了——你们跪安吧,一会儿朕还要见刑部的人,商议今年秋决的大事。”

两个人退出澹宁居,已过巳牌时分。是时天已近秋,园中小径已渐有落叶,养心殿副总管太监邢年正督着几十个太监,带了长竿扫帚,有的粘知了,有的扫路,见他们兄弟联袂而来,忙都侧身垂手让道。二人也不理会,径自过去,恰见副都总管太监李德全过来,向胤禛打个千儿道:“二位爷,奴才请安了!”

“唔,”胤禛漫声一应,见李德全欲言又止,便问道:“有什么事?”李德全赔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方才府上高福儿来了,他进不来园子,叫奴才回禀四爷,说是府上有个叫狗儿的,在四牌楼和人阁气,叫顺天府拿了。”胤祥笑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巴巴地跑到园子里去,叫高福儿去把人要回来不就得了?”李德全笑道:“论说也是的。只今个儿邪门,范大人不知吃了什么药,竟不肯放。高福儿说得请爷一个片子,他再去走一遭。”

胤禛听着,脸上变了颜色,顺天府尹范时捷一向于自己身上大面儿还过得去,为什么竟公然给自己难堪?莫非为昨夜罢筵的事?但好像他昨天没来呀?……他呆着脸沉思半晌,说道:“这个狗儿坎儿,一对儿猢狲,没有一天不给我找事儿!”胤祥却不以为然,笑道:“我正想说,把这两个猢狲借到户部使呢!我却喜欢他们天真烂漫混沌未凿!老李,告诉高福儿回府,竟是你派个人传话给范时捷,说我要见他!上回输了我的东道儿,要他还!”说罢,二人径去了。

太子胤礽办事的韵松轩并不远,沿着抄手游廊折过一带假山池塘,一片老松林中矗着一座金翠交辉的五楹大殿就是。两个人远远便听里头有人说话。进来一看,太子胤礽,太子师傅王掞,毓庆宫长史朱天保、陈嘉猷,还有施世纶正一处坐地说话。见他们进来,除了胤礽,众人都站起身来。胤禛见王掞也要倒身大拜,紧跨一步忙双手扶住,说道:“您老人家何必!您是赐紫禁城骑马的,我怎么当得起?请坐,大家都请坐。”又觑着王掞清癯削瘦的面庞道:“着实惦记着您了,气色倒还好,只头发全白了!”说罢,便扯了胤祥给太子请安。

太子胤礽眉眼极似年轻时的康熙,长瓜子脸上两点浓眉分得很开,面如冠玉,目似点漆,穿件天青宁绸长袍,腰间连带子也没系。他显得很随和,不待胤禛胤祥说话便扶起二人:“回来得好,看你们身子骨儿结实,我也放心了。——我们正议户部的事呢!你们在户部搅了一阵,老施再搅一阵,如今又是满城风雨。你们来迟一步,没见方才户部老尚书梁清标,坐在这里排场了我们一顿。什么人老了,不中用了,总求主子念我当年平三藩时,死里逃生从广东逃回北京报信儿的情分,网开一面,留条活路……”他说着,神色也有点黯然:“要说俸禄,一品大员一年一百八十两,不借钱也真难过日子,可要不清理,胡乱下去也不得了。把人弄得鸡飞狗跳,也不成个体统,就像我们大清连几个臣子都舍不得养活似的。千难万难,好歹你们回来,我也有个帮手了。”王掞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良久才问道:“四爷,你们刚从万岁爷那来,主上有什么旨意?”胤禛方缓缓将方才见康熙的情形捡着与户部有关的说了。

众人起身静听了才又坐下,胤礽笑道:“十三弟,有你坐镇户部,我最放心。皇上料理万全万当。其实我这边没多少事,大事有万岁爷,小事有上书房张廷玉、佟、马他们。我的心思,天保、嘉猷也跟了去历练历练。老四你看如何?”

“好嘛。”胤禛欠身淡淡说道。

陈嘉猷朱天保二人都是胤禛荐到毓庆宫的。少年新进,遇事极少顾忌。胤礽叫他们来用意十分明白,一是图个耳根清净;二是差事办好了能争功劳;三是差事办砸了,责任都是胤禛的。胤祥揣到他的真意,不由一阵寒心,却也不敢说一句题外的话。正想着,施世纶说道:“今儿上午接了南京巡抚衙门的咨文,曹寅病危,不能来京,穆子煦也报了病,只广东总督武丹这几日就到,海关总督魏东亭也是个大欠债主,在滇南中了瘴气,恐怕也来不了。事情难得很,方才我们正在议这事,不知如何着手才好。”

“先从阿哥头上着手!”胤祥方才受到皇帝嘉勉,兀自兴头得神采焕发,因朗声说道,“先头啃不动十哥这块骨头。如今万岁决心如此笃定,我看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咱们兄弟们无债一身轻,清起别人没有后顾之忧。”他满以为此法绝妙,众人必定刮目相看,不料话音落后却是一片难堪的岑寂。人人垂头吃茶,竟是毫无影响。胤祥正愕然间,胤礽笑道:“怎么都不言声儿?莫不成为我借的那四十五万?那原是实在腾挪不开,才叫何柱儿暂借回来的。买人家一处园林,定银就是五万,不得不如此。我已派人去奉天,年底银子就解到,还账。怎么样啊,拼命十三郎?”

胤祥被憋得嘘了一口气,万没想到再次借债的始作俑者竟是太子!无怪乎连施世纶这样的铁腕能吏都束手无策。胤禛心里起初也是一团乱麻,但他很快就明白,这会子只能照太子的意旨办,因道:“就是这样,我们勉力去做。”说罢便起身来,众人也都纷纷起身告辞。胤祥嫌与胤禛同行太扎眼,只看了胤禛一眼,说道:“王师傅,你答应我的字呢?趁着这纸笔写了吧!”说着,涎脸儿拖着王掞写字。

胤禛刚刚走到园门口,一眼便瞧见顺天府尹范时捷穿着孔雀补服,戴着蓝宝石顶子进来,因袍子做得大了些,他又是个罗圈腿,一摆一摆蹭着过来,十分可笑,胤禛便站住脚。范时捷早已看见,忙上来请安,“四爷,从安徽回来了?”

“嗯。”胤禛点了点头,问道:“范时捷,我府里一个书童,叫你的人拿了,他犯了什么事?”范时捷耸了耸小胡子,一本盏洯地说道:“四爷,府上奴才狗儿在四牌楼因欺负一个卖鸡蛋的,引起口角,是理藩院的姜芝和礼部的姚典撞见了,扭送顺天府的。这事惊动到理藩院,不审就放,恐怕不好。”说罢便瞅胤禛。

胤禛听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也不知狗儿犯的什么事,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只呆着脸不言语。他的这副脸,有时王公们见了也打寒颤,偏这范时捷就不在乎,见胤禛无话,便叩安告辞。恰胤祥用大帽子扇着凉风风火火出来,一见范时捷便笑道:“****妈!你还没死呀?”

“哟!十三爷!”范时捷听这一声骂,仿佛浑身都通泰了,一头请安,说道:“十三爷您康泰着哩,奴才怎么舍得伸腿儿?”一句对话弄得庄重严肃的胤禛也是一笑,便道:“老范和我公事公办,正打擂台呢!”

胤祥笑骂道:“你这头野驴,连四爷的账都不买,你他妈吃了什么药?”“不是不放。”范时捷是个越骂越舒服的人,笑得两眼都挤成一条缝,说道,“方才回了四爷,审审就放,审审就放……”胤祥便知案子不大,骂道:“四爷说了话,你还审个屁!不就是和人拌嘴儿么?”

“不是怕姚典他们不依嘛!”范时捷两手一摊,说道,“要是单单儿拌嘴,我抓什么人?这个狗儿恶作剧,把人摆治得忒不像话了——今儿四牌楼有个小孩说买鸡蛋,叫卖鸡蛋的挟着箩盖儿,一五一十地数着往上摞。摞了五百多鸡蛋,累累叠叠小山似的。那卖蛋的撅着屁股双手扶着,骑马蹲裆一动不敢动。那个小鬼头说声取钱去,就溜了。这个狗儿趁着卖蛋的不能动,就上来踢了人家一脚,又搔人家胳肢,痒痒得把一大堆蛋都倒在街上。两个人打起来,又横不愣子窜出一条瘦狗,咬得卖蛋的手指头直流血……”

他没有说完,胤禛便知必是坎儿狗儿合作的勾当。这事虽不大,但皇子家奴于光天化日之下欺侮平民,张扬出去名声极坏。正想着,胤祥笑道:“这不过是孩子气戏耍,当的什么真?姚典是你干爹?姜芝是你妈?亏你做到首府,还是个京兆尹!再说这混账话,把蛋黄子给你踢出来!”说着,居然上前一把拧住范时捷耳朵,笑问:“你放不放?你放不放?宛平县里管朝廷,这么大官连这点事都做不来?”

“十三爷!哎哟哟哟哟……”范时捷疼得嘘着嘴笑道,“……你放我就放,你放手……一会儿不定还要见皇上,耳朵肿了不雅相……”

“学个驴叫!”

“哎呀十三爷!这是什么地方儿?看叫人……”

“学!”

那范时捷被揪了耳朵,翻眼看看忍俊不禁的胤禛,真的哈着气儿,嘶着嗓子来了个驴上坡,还夹着打了两个响屁,胤祥这才笑着放开手,惹得守在园门口的太监亲兵没一个不哈哈大笑。胤禛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种人,不禁也笑得打跌,胤祥却道:“四哥,咱们走——老范,晚间把你这身狗皮扒了,带着狗儿到我家。****妈的好口福,正有一坛子赊店老曲,才从地里刨出来!”说罢竟和胤禛一同出园子来。一路上胤禛都忍不住笑,胤祥却道:“这不稀奇,一物降一物,老范就吃这个,和他摆盏洯面孔,他也和你盏洯,反倒说不成事——听说他就要离任,要去湖广做布政使了。”

“谁接任顺天府?”

“隆科多。”

胤禛脸上立时没了笑容。隆科多是佟国维的族侄,佟氏一门贵盛,佟国维的哥哥佟国纲就是太子的外叔祖索额图坑陷死的。皇帝去热河前调换顺天府尹,换上太子的宿仇族人,有什么深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