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大捷后一个月,年羹尧与岳钟麒联名奏折又到。年羹尧遵旨坐镇西宁,由奋威将军岳钟麒率军五千西进,追剿罗布藏丹增残部。此际青海冰天雪地,断了粮草没了帐篷失去了建制的罗布藏丹增军队,其实已成乌合之众,东一股西一股,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却又逃不出年羹尧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岳钟麒的兵在四川养精蓄锐,眼见年羹尧抢了头功,人人憋着一口气,要在雍正跟前争脸,五千人马个个都是十里挑一的精壮汉子,粮草供应又充足,真个横刀纵马,千里奔袭,如入无人之境。仅十五天光景,便生擒了罗布藏丹增的“四大天王”吹喇克诺木齐、阿拉布坦鄂木布、藏巴扎木和达喇木佐,连罗布藏丹增的母亲和妹妹也未能幸免。至雍正二年二月二十二日,罗布藏丹增率十三骑化装女子突围西逃喀尔喀蒙古,一场牵动雍正新朝的西疆大战至此告终。

“朕总算不负圣祖在天之灵!”

接到战报,雍正立刻在上书房召见了允、允祥、张廷玉、马齐和隆科多。他一边踱步,一边喟然叹道:“老爷子若在,不定怎么欢喜呢!”其时已是三月初三,玉皇大帝圣诞之日。雍正刚刚在钦安殿拈过香,还是一身朝服,石青江绸夹金龙褂外套着石青江绸小毛羊皮褂。虽说眉头紧皱,仍掩饰不住嘴角带着的一丝微笑。大约因为兴奋,房子里也太热,他摘掉了青毡缎台冠,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子,脚步踱得橐橐有声,徐徐说道:“捷报你们都读过的了,议议青海的善后事宜,有什么见识,随便说,不要拘礼,还由张衡臣归总儿拟出几条来!”

“皇上算为圣祖爷出了一口气。”允是首席辅政亲王,自然要先发言,见雍正看自己,在瓷墩上略一欠身,从容说道:“当年传尔丹兵败,噩耗传来,先帝也是在这里召见我们,他老人家龙颜惨淡,一直向西盯着,像是要把这宫、这墙、这云山万里都看穿似的!至今臣弟想起来,还忘不掉那惨景!”说着便拭泪。雍正点头叹息道:“老八说的是。除了允祥和隆科多,我们都在场的。”允一边专注地听,一边点头,待雍正说完,方徐徐道:“所以臣以为头一件,叫翰林院好生做一篇文章,祭告先帝。”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无不点头称是。允神采奕奕,身子一仰又道:“这一仗打得快,胜得利落,年羹尧以下二十万将士实在有功社稷,也够劳苦的了。臣想,应该派一位上书房大臣或亲王贝勒,立即前去劳军。宣传皇上奖功恩旨。究竟年羹尧应叙何等功位,还请万岁圣裁!”雍正托着下巴,沉思良久,问马齐道:“熙朝元老中你管礼部时间最长,八弟过去管过理藩院,我们都不大熟悉典章。据你看,年羹尧该怎么赏功?”

“国家以爵赏功。”马齐轻咳一声道,“年羹尧这一仗,似可与施琅海战征讨郑氏相埒,臣以为应晋封一等伯爵。”隆科多拈须沉吟,说道:“爵以赏功,职以任能,这是千古不变之理。以奴才看来,年某不但有功,其实军政民政都来得,也算得上头等能员。说句心里话,赵申乔我们都老了,廷玉一个人事务上也忙不过来,就调年羹尧进上书房参赞机枢,也是该当的。”

他已经几次提出退出上书房,雍正深知他心意,一笑说道:“老有所用嘛,你不要一味想自己的事。如今年羹尧营务都还忙不过来,且不议他职份的事,方才马齐说晋一等伯爵,仿施琅的例,朕觉得低了些。就是老八方才的话,年羹尧是替圣祖报了仇,出了气,慰了圣祖在天之灵,从这个份上讲,给个异姓王位也不为过分!”

“异姓王!”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一齐抬头愕然望着雍正。马齐一醒神立即起身,正要说话,雍正一摆手笑道:“秀水,你坐下,听朕说完——但‘非刘不得为王’,自古异姓王多无好下场,对年羹尧未必是好事。再说,开了这个先例,后世子孙也不好办。所以朕想,给他晋公爵,一等公——如何?”

几个王公大臣不安地对望一眼,先年康熙在世,几个专阃将军,名将如图海、周培公、赵良栋、飞杨古、施琅,开疆拓域,战功比年羹尧都大,顶高的也只封了侯爵。若论年羹尧,其实只是平了青海一省之乱,灭敌不过十万,晋封一等公,人人都觉得有点过分。但雍正既已把话说绝,毫无转圜余地,也只好如此。良久,马齐干咳一声道:“那么岳钟麒呢?臣以为可进二等公。”他这一说,众人也只好随声附和。雍正转脸看看张廷玉,说道:“衡臣的意思呢?”

“臣无异议。”张廷玉泰然自若地摆了一下袍角,沉吟道:“臣想的是另一件事,劳军,要用银子,一人均按二十两计,年岳二部加上围青海的军队,约需五百万两;京师直隶,山东河南四川各地从军将士家属,每户五两,还有输粮运草的民夫,各地督责粮饷的府道,也不能不赏,总计下来,没有八百万银子不行。”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顿,皱眉又道:“青海一省糜烂数年,又经此一劫,复苏民生,安署官吏,没有三百万银子也是不够用的。春荒将到,京城短着一百万石粮,苏北、河南、甘肃赈灾用银,臣一时还算不清该需多少银子……这么大的数目,要把北京、昌平、顺义几个银库都腾空了,万一再有别的用银子处,这个饥荒就不好打了。”

雍正一腔高兴,被他说得心里一沉,无声抽了一口凉气,问允祥道:“户部存银实数到底多少?”“三千七百万。”允祥脸上也升起了一团乌云,略带阴郁地一笑,“劳军还是满够用的。”接着便不言声。允心里盘算着,笑道:“衡臣真能扫兴,前方打这么大胜仗,花几个钱无论如何不过分。索性臣说了吧,年羹尧率军凯旋,沿途供帐,举国共庆,薄海同欢的事,没有花销也不成。小家子有喜庆事,都还要破费几个,何况我们煌煌天朝?依臣看,就动用个一千三百万,不为过分。”他想把气氛调得火热一点,但在座的都是“个中人”,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满打满算,才积下了五千万银子,因官员借贷,他临终时,各地银库加在一起,总共不过七百多万两,这一年清理亏空,朝野上下又抄又抓,逼得多少官员走投无路,好容易才还原到三千多万,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也真叫这些相臣肉疼。隆科多觉得自己沉默得太久,因一躬身说道:“每个兵士二十两嫌多了些,我看有十两就够了。”马齐、允、允祥也各执一词,纷纷议论。

“礼部那边奴才关照一下,能省着就省一点。”马齐道。允道:“在京各王公贝勒贝子可以捐些银子。”允祥立即顶了回去,“本来催还国债,一个个已经叫苦连天,再叫捐银子,会弄出事的。”

雍正仰着脸想了半晌,突然一笑,说道:“一场大高兴事,没想到议出这么多难题。这样吧,内务府里还有一些存银,拨出二百万,朕自己宁可勒啃些儿,不叫下头受屈。每个兵二十两,看去是不少,但那是‘均数’。从将军到千把总、十人长、伍长,扣到兵那里,顶多落个五六两,还敢再少么?”

“万岁说的是。”允笑道,“就是慰劳军士家属,抚恤阵亡将士,也有个层层克扣的道道儿。臣说一千二三百万,已经紧打紧的了,再分斤掰两的,不但难,也不成体统,朝廷脸面要紧。”雍正思量半晌,说道:“这件事且就定了,今个儿不议财政。说说看,谁去西宁劳军?”允见众人一时说不出人选,遂一躬身道:“依着臣看,总得去一位王爷才好,无论十三弟、十四弟,要不然臣弟去?我从没有从过军务,也真想看看军营是个什么样,沙场是什么样儿呢!”

雍正颊上青筋不易觉察地**了一下,笑道:“你们谁也不能去,各有各的差使都还忙不过来呢!允更不成,母后病重,他在病榻前与朕咆哮争吵,母后亡故,他难辞其咎!这事朕已告知张廷玉,下旨削去他的王爵,所以今儿会议没叫他。待会儿下朝,老八去见见他,叫他消消火性,去遵化好生读书守灵,不奉诏,朕就圈禁他!”几句话冷冰冰硬邦邦顶回来,允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许久才叹道:“臣……遵旨。”

“至于大军全部移防关内,朕看也不必。”雍正徐徐说道,“阿拉布坦收容罗布藏丹增,志在不测,还要防着西边。劳军的事去个阿哥……嗯,就是弘历吧,再带上图里琛,加一个刘墨林,去宣旨,命年羹尧率三千军士,带上战俘五月到京,在午门行献俘礼。该省的钱一个子儿也要省,该花的钱一个子儿也不要省。这件事由允祥统筹,张廷玉抓总儿处理政务。老八,旗务整顿是你的差使,朕竟不知你每日干些什么!看着咱们这些旗人吧,栽石榴树、养狗生孩子、领钱粮、下馆子、吃茶、玩鸟笼子全挂子的本事,叫真个儿的去办差,不是糊涂蛋就是面糊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么着不事生业一味玩物丧志,关乎大清气数!所以你别的事不用管,管好旗务,约束好这些兄弟,还有宗室子弟,你就功劳不小!”

雍正长篇大论,由军务一下子又扯到旗务,众人心里都是一震。黜落允、允,接着就剥允的王爵,今儿索性直斥允“整顿旗务”不力!张廷玉看着允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心中不禁一叹:“轮到老八了!”允早已站起身来恭听他的教训,心里恨、悔、怒、悲、苦五味俱全,看着摆着方步悠然踱步转来转去的雍正,真想一个窝心脚踢过去!但他不能,也不敢,强咽了一口唾沫,勉强赔笑道:“万岁教训的是。其实自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满军旗人已见不得真阵仗,已经不如汉军绿营能打仗了。这件事臣弟不知思量多少回,办宗学叫他们读书,能办的差使尽着安排,只没有那么多的缺,有些事也真难办,总不成都赶了他们下乡种地?”

“为什么不能?”雍正铁青着脸立即顶了回来,“汉人能种田,旗人就不成?你倒给朕提了醒儿,怀柔、密云、顺义、大兴这些京畿地方有的是荒地。你叫宗人府内务府筹划,没差使的旗人,每人开五亩荒,不比在北京坐茶馆子吹牛皮强?对,就这么办!”大约觉得自己说话口气太硬,雍正吁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竟上前拍了拍允肩头,叹道:“别怪朕发脾气,朕是心里发急!八旗子弟当年纵横中原,以一敌百,如今这样子,朕痛心疾首,这不图省几个钱,图的是叫咱们的子弟不要毁了、烂掉,不要堕落了!你素来众望所归,这差使谅别人也办不来,朕瞧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