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只穿了件宝蓝色天马皮袍,腰间束着玄色缎带,帽子摘了放在桌旁,正翘足坐在书案前椅子上就着烛光看书。见孙嘉淦醉眼迷离地进来,吃惊地望着自己,张廷玉放下书,微笑着起身道:“不速之客候你多时了。你官虽小,如今已是名震京华的人物,我来串串门,瞧瞧你这强项令。怎么,你有慢客之意?我可是已经吃过了你的萝卜白米饭了呀!”

“既如此,您是我的客人,请坐,献茶!”孙嘉淦心下掂掇着张廷玉的来意,将手一让,笑道:“我还以为您来抄家拿人呢!可我这六品小主事,也犯不着来这么大个人物啊!”说着便也坐了。孙嘉淦知道,就在此刻,不知张廷玉府邸门房里,有多少显官要员正焦急地等着他接见,不奉圣命,这个首辅宰相断然不会有到自己这里“串门”的闲情逸致,一边思量,一边睨了一眼张廷玉,没再言声。

张廷玉的眼睛在灯下幽幽闪着微芒,他确是奉了雍正的旨意,特地会见孙嘉淦的,但雍正没有说让他奉旨谈话,所以只能以私人身份拜访孙嘉淦。见孙嘉淦默不言声,许久,张廷玉才缓缓说道:“你猜得不错。”

“什么?”

“我说你猜得不错,我一天只能睡三个时辰。我弟弟张廷璐想和我聊聊,也得半个月等。”张廷玉道,“我来想说两件事,头一件你就想不到。皇上已经调离葛达浑的户部尚书去理藩院主持院务,接替他的是马齐。你的铜四铅六铸钱办法,皇上已经密谕马齐照此办理。”

这确是一语石破天惊,孙嘉淦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擦去了,说道:“皇上圣明!我真高兴——这真是天下苍生之福,三年之内,新钱流通海内,国家财源顺畅,墨吏们也只好干瞪眼了!”

“还有第二条,你听了就未必高兴了。”张廷玉啜了一口茶,“你虽然有理,但咆哮公廨,侮辱堂官,大失官体,所以要给你处分,要降职罚俸。因为没有交部议处,我来问问你。愿意回翰林院,就当修撰;愿意当外官,保定府同知出缺,你来补——我来和你商议一下,这事我就能做主。”孙嘉淦扫了张廷玉一眼,突然放声大笑!张廷玉是个稳沉持重的宰相,多少一二品大员在他面前都有几分局促,见孙嘉淦如此狂放,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他毕竟城府甚深,端杯斜坐,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有何可笑?”孙嘉淦身子一倾,正容说道:“衡臣大人,我笑你小瞧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小京官,苦苦巴巴熬资格,到老至不济也能混个三品顶戴!孙某若想吃这份安生衣食,又何必和葛达浑大司徒翻脸,几乎身陷不测之地?你知道,皇上准了我的条陈,得益的是亿兆生民,受损的是墨吏脏官,就为这一条,孙某死且不惧,还怕这么一点小小处分?张大人,翰林院修撰、什么同知,我都不要做。给我一个县,三年之内不能大治,我挂冠归隐让贤!”

张廷玉脸色一沉,些微闪过的不快已经寂然消失。他每天侍候了皇帝朝会诏诰一类事,回到府里接见外官,满耳都是奉迎话,满眼都是谀笑,没有一个人敢于和自己平头而坐,侃侃言政,转来转去都为了“升迁”两个字。惟独孙嘉淦,正六品谪了从六品,竟诚恳地愿意再降为正七品,实实地为百姓做点事!想着,张廷玉站起身来,叹息一声:“皇上最焦心的就是吏治。天下官,都像你这样就好了……”他拍拍孙嘉淦的肩头,再没说什么,一径踱了出去。

四更天,张廷玉就被值夜的长班叫起来了。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但张廷玉是每天必须进大内侍驾的首辅,“四更叫起”是他自己定的死规矩。由人服侍着穿了朝服,挂了朝珠,胡乱洗漱了,忙忙用青盐擦了牙,略用了两口点心便打轿直趋西华门,下轿看时,尚自满天星斗。张廷玉递了牌子,没有急着进去,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地上跺了两步,伸欠着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心里清爽了许多,正要进去,却见门里四盏玻璃宫灯映着,迤逦近前而来,细瞧时,却是自己的堂弟张廷璐由太监导引着出来。张廷玉不禁一怔,这么早天,廷璐进大内做什么?这有干例禁呀!正要问,才瞧见张廷璐身边还有一个人,张廷玉不禁吃了一惊,急跨两步说道:“三爷,您早!廷玉给您请安了!”说着打下千儿去。

所谓“三爷”就是当今新主雍正皇帝的三阿哥弘时。雍正在康熙年间一共生了八个儿子,长子弘晖生于康熙三十三年,已经封了贝子,十岁上出花儿一命呜呼。还有一个儿子弘盼两岁得了无名热也死了,连叙齿都没来得及。真正的“二爷”叫弘昀,也是十岁上死了。康熙五十九年六十年相继出生的两个儿子也都没养住,这个“三爷”其实就是雍正身边最年长的阿哥,今年刚满二十岁,出落得一表人才,冠玉一样的脸庞上端正长着一双杏仁眼,黑得墨染似的弯月眉梢微微上挑,带着一股英气,只颧骨旁的两颊微微下陷发暗,略带一点破相。见张廷玉给自己行礼,弘时忙上前双手扶起,笑吟吟说道:“你是两朝老臣,紫禁城骑马,金殿剑履不解的人,我怎么承当得起?”拉着手嘘寒问暖,显得异常亲热。张廷玉一边敷衍着,回头笑问:“廷璐,你怎么也进来了?还和三爷并肩走路?”

“廷玉,你别怪他,是我请他来的。”弘时忙笑道,“昨个皇上去毓庆宫查看功课,说我的字写得别扭。还说大臣里头,就只廷璐的字看得过眼。你也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气,下次再看不顺,我就得罚跪了,所以请廷璐进来,给我校校笔锋,留个仿子我好描。”张廷璐也含笑说道:“就知道遇见六哥要挨碰,忙着写了两张出来,可可儿就遇上了!”

张廷玉点头道:“既是三爷叫,也不为大错。三爷是金枝玉叶,毓德春华,正是做学问的时候儿。四爷十三岁五爷十二岁,都还小,都看着三爷呢!”这个话从字面上听,无论哪一句都是夸奖,合起来却句句是劝弘时,要他守规矩作榜样,张廷璐也不能不佩服哥哥这一套相臣权谋。弘时笑道:“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你兼着太子太傅的衔,也是我的师傅!去吧,万岁爷怕已经等着你啦!”张廷玉连忙答应着,又叮嘱张廷璐好生办差,不要生事。“这阵子我忙,没得空说话,赶你进贡院龙门,我一定送你。”这才匆匆进来。因见八盏明黄宫灯导引着一队人由月华门进来,迤逦往乾清宫,张廷玉加忙脚步,赶到丹陛前跪下。

“衡臣,”雍正下了八人乘舆,望了望启明星,舒展了一下身子,笑谓张廷玉道:“朕昨夜没睡好,今儿索性早起了些,想不到你还是赶在前头了。论忠,也不全在这上头。往后你天明了再来,朕不怪罪你——起来吧,有几份折子还要和你参酌一下呢!”张廷玉忙磕头起身笑道:“是。这是皇上体恤奴才,做奴才的更该勤勉谨慎。再说,圣祖爷在位时,天天都这样的,奴才也惯了。倒是皇上身子骨儿要紧。”雍正含笑点头,进了东阁,盘膝坐了炕上,不无感慨地说道:“圣祖英明一世,尚自昼夜勤政。朕事事不如他老人家,焉敢怠忽政务?也只好以勤补拙罢了——只累了你了。隆科多允祥他们还能偷个闲儿,你跟朕草诏拟文,一刻儿也是离不得的。”说罢抿嘴一笑,吩咐李德全:“你给张相弄一碗参汤来。”

一碗滚热的参汤喝下去,张廷玉顿时觉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谢恩归座,邢年已抱着尺余厚的一叠文书,一份一份扇面似地铺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瞟了雍正一眼,见雍正手握朱笔,一手翻书,似乎正在写一篇文章,看也不看这边,连忙低头看那些折子。前头六七份,都是顺天府报称查抄欠逋官员家产的提奏,一色的血红朱砂草书

揆叙岂有仅存一万家产之理?不知顺天府尹与伊是何瓜葛亲?少瞻顾些,仔细尔之首级!

……金玉泽朕深知之人。尔不闻京师谚语?‘武库武库,又闲又富’,即朕所知,去岁兵部铸司,即有七万银尚无着落。命伊据实招供、隐匿何处!

……此等魍魉之使,难逃朕之洞鉴!你将心放下,此人寿限长着呢!不要怕他自杀……一律都是这样的话头,血淋淋的,十分刺眼,想起不久前康熙熟悉的用语:“缓些儿,他是老臣,朕不忍心他去饿饭……”“亏欠银两,你着实要快些赔补,朕死,你可怎么了?”张廷玉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接着又看下头的,却是湖广巡抚葛森保奏刘世明的本章,刘世明是张廷玉康熙四十二年科考中取的进士,文章好,官做得很清。因是自己门生,张廷玉特地加了留心,看那批语,却是:

刘世明乃汝同年,朕知之甚稔。尔以“科甲”二字耿耿于中,善柔洁病不除,则诸事朕疑而难信也。近见刘世明一切行为,惟于得名处加以周旋,遇有关科甲之事,备觉勇往,大有学慕虑誉光景,凡人一务名则诚不足,以不诚之心承上接下,焉有是当之理?再加以善柔自处,好施小惠,取媚属吏,则诸务更不可问矣。张廷玉吓了一跳,以为这朱批是冲自己来的,再看下头几份,有的批:“陶正中于其乃王门生,恐蹈科甲积习,当留心试用。”“人臣朋党之弊最害人心,乱国政,第一涤除科甲袒护之习为要!”“赵国麟一片忠诚,人品端正,但恐不免科甲向来习气,留心细看着,或可大用。”赵国麟也是张廷玉门生,张廷玉至此才松了一口气,知道雍正是对着科甲出身官员朋党习气而言的。

“廷玉,”正在挥笔疾书的雍正停了手,站起身来,吩咐太监们撤掉殿中灯火,橐橐踱了两步,脸像石板似的毫无表情,说道:“看完了么?朕处置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