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好聚好散VS我们还没聚过

江南船坞,地处京南,交通不算便利,菜色不算上乘,价格却高得令人咋舌,无非是因为真金白银全砸在了“情调”二字上。孙明美说得对,当郎有情,妾有意,就差那么薄薄的一层窗户纸有待欲迎还拒地被捅破时,除了情调,其他的通通可以忽略不计。

湖面上停靠着九艘乌篷船,池仁指定要的是名为“佳人”的那一艘。

它个头儿虽不是最大,船体也半新不旧,但一来,“佳人”二字名副其实,二来,它位置临边,最能满足郎情妾意对独处的苛求,天大地大,却非你即我。

池仁从六点刚过等到七点整,上一秒还气定神闲,这一秒就自乱阵脚。他像是知道江百果不会来,他像是一直都知道,但直到这一秒才缴械投降,也算是功德圆满。

“买单。”他多一秒也坐不下去。尽管,他手边仅有一杯清水,且原封未动,但这杀人不眨眼的地方,又怎么可能让他全身而退。

却不料,从吱呀作响的木质栈桥上走来的人不是身穿白衫黑裤磨刀霍霍的侍应生,而是江百果。她打趣他:“要放我鸽子吗?”

池仁猛地站直身,不等江百果一声“小心”有始有终,他的头就撞上了船篷。整艘船随之晃了又晃,推波助澜,殃及池鱼。

“上来。”池仁向江百果伸手。

江百果后退一小步,还将双手反剪到了身后:“你先把它稳住。”

“你先上来。”池仁向前跨了一步,晃得他像是在乘风破浪。

江百果屏气将手交给池仁,他紧紧一握,轻轻一拽,她一步跨上船,整艘船否极泰来。一张长条桌,两个人站在同一侧总是行不通的,江百果小心翼翼:“我去那边坐。”无奈,池仁没放手,却又一言不发,无所作为。江百果了然于心,虽在身形上甘拜下风,但举手投足间却像对小猫小狗似的将池仁拥入怀中,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抛开前尘往事不谈,她自然知道,她这几十个小时的杳无音讯,够他受的。

池仁终于放了手。

江百果绕过长条桌,坐在池仁对面,环顾四周:“我都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池仁这才缓缓坐下:“类似这样的好地方,我还知道上百处。”他的话外之音无非是,我会带你去个遍。

江百果穿了件白色真丝连衣裙,领口的飘带打了个蝴蝶结,不似她一贯的男孩子气,更不像有一阵子她为了讨他欢心,不是大红大绿,就是大黄大紫。今天,她恰到好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精致的髻,展露整张清秀的脸庞,天然去雕饰的浓眉大眼增之一分则嫌重,大红色的口红减之一分则嫌淡,偏偏又毫无盛气凌人之嫌,不过是平添了几分……一时间,池仁找不到恰当的用词。

她看了一眼时间:“不是约的七点?我又没迟到,你买了单要跑去哪?”

“去找你。”池仁面色不善,“我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江百果好奇道。

池仁沉默。

百果却将十指交握搭在桌上,身子向前倾,不依不饶:“为什么以为我不会来?”

侍应生来得及时,奉上了菜单。菜单上的字是晋唐小楷,画是浅绛山水,江百果才看得津津有味,就被池仁夺了去,交还给了侍应生:“你爱吃什么,就给我上什么。”

那见多识广的侍应生到底也没见识过这个,刷地红了脸。关于这位客人的玉树临风,她们几个小姐妹早就在私底下交头接耳了,她们眼红死了他坐在她的“地盘”,而她光是想想能为他端茶倒水,就干劲十足了,怎料……她爱吃什么,就给他上什么?继而,他要请她坐下来和他共进晚餐吗?

“还有其他事吗?”池仁下了逐客令,口气冷得甚至有失风度。

那侍应生被一盆冷水浇醒,也对,他对面分明还坐着个秀色可餐。

侍应生羞愤而去,江百果却不予置评,支住一只手肘,用手背的指关节撑着下巴:“你赶时间?有什么事吗?”

距离感,对,就是这个词,池仁茅塞顿开:他见过江百果大而化之的洒脱,也见过她勾魂摄魄的美艳,但这般云山雾罩的距离感,却尚属首次。池仁伸手覆盖住江百果搭在桌上的另一只手:“百果,这问题不如你来回答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江百果皱了皱鼻子:“还真不能说没事,但我……本打算边吃边说的。”

池仁收回了手,靠住椅背:“现在说。”

江百果轻轻地嘶了一声,像是有些为难:“可这事儿,总得你先起个头。”

“我没改变主意,”池仁不假思索,“我在喀尔斯峰上是怎么想的,现在就还是怎么想的。或者也可以说,鉴于你整整三天对我不理不睬了,我现在对你的想法,比在异国他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百果忍俊不禁:“怎么?那时候是想把我吃进肚子,现在是想把我先撕碎了,再吃进肚子吗?”

池仁又一次沉默。

江百果讨了个没趣,指关节咔地响了一声,随即,她将两只手都收到了桌子下,紧紧绞成一团:“你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

池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猜,你要说的是,改变主意的人是你。”

轮到江百果沉默。

侍应生最先端上来一道貌不惊人的秋葵,刚摆在池仁和江百果的中间,就被池仁推到了一旁:“你要说的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不管你之前有没有对我动过心,是不是一直在耍我,甚至,哪怕,你到今天仍或多或少地放不下我,但总之,你今天来,是要对我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而且,我根本不可能令你回心转意。”

侍应生瞠目结舌,迟迟忘了退下。

池仁的风度当真是喂了狗:“你要不要坐下听?”

侍应生又一次羞愤而去。

江百果将手偷偷伸向了那一杯被冷落了许久的清水。这算什么?她还怕他冥顽不灵,结果他无师自通?不,他这不是无师自通,他这摆明了是要欺师灭祖。而江百果的指尖才刚刚碰到水杯,水杯就也被池仁推到了一旁:“你还没怎么开口,渴

不到哪去。”

江百果出师不利,暗暗思忖着,坐到了船尾的位置,探出身子,去拨弄湖面上的荷花灯:“以后谁要是再说你不懂女人心,你就和他拼命。”

“我懂的不是女人心,是你。”池仁从江百果身上别开目光。他做了千万种打算,包括最坏的,但其中没有一种是她摇身一变,变得像个陌生人。无疑,这比最坏的打算还要坏上千万倍。

“真是这样吗?”江百果的手轻轻一撩,一捧粼粼的湖水划过一道抛物线,洒在了池仁的身上。

他懂她?

在十四年前,还是在十四年后?又或是在这十四年间的任何时候?

他懂她?也对,在十四年前,他知道她对他俯首帖耳,在十四年后,他知道她被他迷得不管不顾,在十四年间的任何时候,他知道她不会自生自灭,他知道无论多难,她也能挺过来,那么,他也该知道,从今以后,她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池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江百果,对我来说,你和别人是不同的。”

“但对我来说,你和别人却没什么不同。”江百果又自顾自地玩起水来,“哦,有一点你倒是可以释怀,我当然不是在耍你,我喜欢过你,就像我喜欢过他们每一个,而他们每一个都不适合我,你也不例外。”

无异于池仁,江百果也做了千万种的打算。她想过不再出现,也想过千万种羞辱他的方式,例如用一道菜,毁掉他的白色衬衫,也例如让他跪在她脚边,摇尾乞怜,她想过从长计议,把他的心能捧多高,就捧多高,捧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狠,也想过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每每当她钻入他的梦境,都会令他毛骨悚然。

但最终,她花了两个小时妆扮,准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若无其事,打算像甩掉任何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甩掉他,用一句“我们不合适”,堵死了通往罗马的条条大路,因为她的目的不过如此: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她不想报复他。

或者说,相较于报复他,她更想放过她自己。人人都说她是个只会为自己打算的自私鬼,那么这一次,她到真想只为自己打算。接下来的岁月,她想闲情逸趣,她想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花好月圆。

而江百果不知道的是,她这样误打误撞地,自认为是放过自己,也捎带着大恩大德地放过池仁,到头来,却才是池仁最无法接受的结局。他一把抓住江百果的手腕,让她面对他:“不适合?我们还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适合?”

江百果将另一只手上的湖水在裙摆上抹了抹:“池仁,我们好聚好散。”

“我们还没聚过。”池仁一用力,江百果就不得不迎向他,从船尾离开座位,踉跄两步。她个子小小一只,站直身也撞不到船篷。池仁又一用力,她就刚刚好停在他的面前,或者准确地说,是两腿之间。

侍应生又端上来一道乌江鱼,看这一男一女,一坐一站,贴得严丝合缝,却剑拔弩张,仓皇间没把盘子放下就调头就走,走了两步,硬着头皮又再次端上来,却不敢再多看上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