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恩将VS仇报

面包车行驶过了两个路口,江百果才猛地坐直身,一回头。

“池先生没跟上来。”赵大允对江百果毕恭毕敬。池仁是他的老板不假,但鉴于江百果是池仁捧在手心里的宝,那说她是他老板的老板……恐怕也不为过了。

江百果魂不守舍地在口袋和背包里寻摸着什么,却久久一无所获。眼看江百果越来越急不可耐,赵大允问道:“江小姐丢了什么吗?”“没,没什么。”江百果选择了放弃,奄奄一息地靠在了椅背上。

镊子,江百果找不到了她的镊子。

那些毫无意义的,没有温度的,有棱有角的金属在这些年来一直被她随身携带,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被她握在掌心里,陪她共度难关,又怎么能说是毫无意义?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它们抛到了脑后,当她的心持之以恒地被那个叫做池仁的男人填满,即便是那些小小的镊子,都没有了它们的立足之地。

所以,是她自己不留余地,活该她今天两手空空,无所适从。

江百果闭上眼睛,在紧握的双拳中,指甲陷入了皮肉。

对江百果而言,姚会所在十四年前和十四年后的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尽管,十四年前的那里分明是巧夺天工,有如人间仙境,但对江百果而言,那里除了是一个女人结束自己性命的事发地之外,再无其他,那么,它和今天的鬼火狐鸣,又有什么不同?

那么,当江百果从那一条通往姚会所的幽径半路杀出,当那西班牙风格的建筑远远比海市蜃楼来得真真切切,当那一道道落地窗和木棱搭配的拱门有如对她张开了血盆大口,她自然知道,这里,她是来过的。

十四年前,十岁的江百果在课堂上被班主任叫到走廊,接到了父亲生命垂危的消息。那个自从失去妻子就开始酗酒的男人因为肝硬化在医院躺了四个多月了,这两天刚刚有了些起色,却是回光返照。

从学校到医院,江百果每次要走四十分钟,但跑的话,只要二十分钟,要是再抄条近路,只要十五分钟。

而那条近路就位于姚会所和一栋尚未竣工的大楼之间。

不要说年幼的江百果了,根本没人知道为什么姚曼安会赞同在姚会所的跟前建设一栋摩天大楼,且不说飞沙走石和震耳欲聋的工程令姚会所的发展从如日中天,到一落千丈,即便等它竣了工,这块宝地的风水也怕是会被它通通挡了去。

同样地,也根本没人知道为什么如火如荼的建设又会半途而废,如今,那灰色的半成品就那么高不成,低不就地直入云霄,被打上了烂尾楼的标签。

但江百果知道,一旦她钻入那蓝色挡板的缝隙,穿过那一片迷人眼的荒芜,她就能马上去到她父亲的跟前。

却不料,她在耳闻一把男声大叫了一声“不”后,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她转过一道弯,只见一位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年扑倒在一个女人的身边。

那女人衣着光鲜,高跟鞋一只还挂在脚上,另一只掉落在江百果的脚边,墨绿色丝绒鞋面上的水钻晃得人睁不开眼。江百果揉了揉眼,又只见那女人脸朝下,头颅从三分之一处,竖向裂开一条缝,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那少年的白色衬衫。

“啊。”江百果被吓惨了,却只

是低低地呼出了一声。

十六岁的池仁猛地转过头来,锁定了江百果:“过来!”

江百果打了个冷战,却不得不上前。

那少年生着一双单眼皮,黢黑的眸子闪着猩红的光,一开一合间走的是极端,毫无转圜的余地可言。江百果分明是跑上前的,可当她跑到最后一步时,他似乎还是恨她拖泥带水,一把拽倒了她:“帮我捂住了!”

他指的是姚曼安头颅上的裂缝。

江百果照做了,却终归是做不到直面姚曼安,不得不将目光死死锁在了池仁的身上。她的目光随着他站直身而上扬,他竟这样高,以至于她的脖子都快要仰断了。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呐喊来人,来人呐,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大抵是打给了医院,对对方报上地址,大吼说马上派一辆救护车来。

江百果尽力,再尽力地不去管她十指下的肝脑涂地,只想着这少年或许比她大不了几岁,只想着他竟这样高,又这样滴水不漏,为了救她十指下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他竟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江百果甚至在想,他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能长得这样高,反观她都十岁了,却还总被当作一年级的小豆包。

池仁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闹中取静的荒芜之地,没人赶来救他于危难。

救护车大概是在路上了,但还来不来得及,说真的,他也是知道的。

他低下头,和仰着头的江百果四目交接。这时,他才知道,她竟这样小,也就六七岁的样子,脑后束着个马尾,头皮被扒得光溜溜的,发辫却乱蓬蓬地卷曲着。她身穿一件陈旧的白色T恤,胸前是小美人鱼的图案,这会儿被鲜血染红,弥漫着一种鱼尾化作了双腿的悲怆。“她……她死了。”江百果嗫嚅,要收回她血淋淋的双手。

“别松开!”池仁却一声令下,“我没让你松开,你就给我捂住了。”

像是只要她还捂着,姚曼安就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撒手人寰。

像是只要她不收回她的手,就代表他没有放弃希望。

像是他不敢面对的,就让她来代劳。

江百果一动不敢动,任凭时间从她猩红的指缝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在后来的某一年的某一天,她才不得不俯首就缚,那时候,分明是她将她生命垂危的父亲抛到了脑后,分明是她死心塌地地跪坐在姚曼安和池仁的面前,任人予取予求,忘了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忘了她昨天的艰难,和明天的加倍艰难。

而在那某一年的某一天到来之前,比如今天,江百果只知道是池仁剥夺了她和父亲道别的机会。她只知道,生命本无贵贱之分,但池仁却令姚曼安的死轰轰烈烈,令她父亲走得冷冷清清。她只知道,自私自利的他十恶不赦。

江百果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赶到医院,父亲的手都凉了。

医生却说:“他一直在等你,刚刚才闭了眼。”

江百果啐了医生一口,说你骗人,他手都凉了。医生却又说,是,他早就凉得像一具尸体了,但为了等你,神智却一直没有涣散。

可惜,她还是来晚了。

尽管那个男人在喝了酒后会对她大打出手,会把她锁进壁橱,但他却是她唯一一个亲人了。

江百果大病一场,

额头烧到令整个科室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接着,又奇迹般地好转。痊愈后,她忘记了她为什么没能和父亲道别,她天真地以为,或许她的脚力还是太慢吞吞了些,又或许是医生的无所作为,又或许,是天堂里的母亲再也等不及团圆。总之,她将那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年从脑海中,彻彻底底地抹了去。

江百果张开眼睛,面包车行驶在送她回公寓的途中。

她并没有向赵大允报上地址,但她知道,这似乎难不倒他。

就在刚刚,她瘫坐在十四年前的事发地上,汗水如潮水般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等流干了,那浓眉下的大眼就像是离了水的鱼儿。直到这个叫做赵大允的男人带着人马冲了上来:“江小姐?你还好吗?”

江百果认出赵大允,他光顾过无误沙龙,像个寻常的顾客。

“我……我是池先生的朋友。”赵大允早就跟着江百果了,眼看她越来越不对劲,虽默不作声,却像是下一秒就要命丧黄泉,他贸贸然地冲上来,却不知道要如何自报家门。

“所以?”江百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而“池先生”三个字,无疑就是那根针。

赵大允提心吊胆:“江小姐生病了?受伤了?我送您去医院。”

江百果艰难地站直身,走了两步又抱着头蜷缩一团:“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池先生的朋友,我绝不会对江小姐不利。”赵大允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念及池仁,竟微微哽咽,“池先生他……他一直在找您,十四年了都没放弃。”

“他早就知道我是谁?”江百果横眉怒目,但再一转念,“不,那小茹……”

赵大允连忙:“不,池先生还不知道。”

江百果再也坚持不住,整颗心抽得愈演愈烈,累及着四肢百骸也弓得像煮熟的虾米似的动弹不得。“先带我离开这儿。”她总要先活命再说。

虚脱的江百果几乎是被赵大允“挟”上了白色面包车,司机踩下油门,她才稍稍提上口气来,车子就又因为红灯而停在了池仁的车子旁边。隔着两道车窗,她对他目不转睛,就是他,在十四年前对她恩将仇报,她在他悲痛欲绝的时光里陪伴了他,他却报以她她父亲的死不瞑目。

就是他,铺陈了她之后十四年的噩梦,她悔恨交加,她草木皆兵,她靠人不如靠己,日复一日。

就是他,在十四年后又一次对她恩将仇报。她一次次站在他面前,她对他好,她挽留他,她喜欢他,他却跨过万水千山,对唐茹如获至宝。赵大允说他一直在找她,放屁!他分明就忘了她,一如她忘了他。

甚至更甚。

面包车停在了江百果的公寓楼下。江百果不下车,没人敢请她下车,江百果不说话,也没人敢说话,直到江百果重整旗鼓,面向赵大允:“你知道我是他要找的人,却不告诉他,还算是他哪门子的朋友?”

赵大允的悔恨交加不比谁少:“我……江小姐就当我是有苦衷好了。”

江百果点点头,也不追问:“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反倒希望……你永远不要告诉他。”

说完,江百果下了车,背包背在身后,双手插在身前相通的衣兜里,那首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信手拈来,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