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的确被找到了——以一种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方式。

萧绝负着手站在岸边,盯着面前浑浊的水面。

这是一口水草蔓生,浅仄狭小的山塘,由山溪和雨水积聚而成。

边上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一头通向村子,另一头则往山上延伸。

表面看起来,是春妮想从这里逃到山上去,却不慎失足落入塘中。因此地远离村子,呼救也无人听见,故尔淹死在这泥塘里祧。

“爷~”魅影从山上下来,道:“山上倒是有条小路,只是久无人至,已经被荆棘和杂草长满,几乎不能行走了。”

所以,翻山遁逃,这样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萧绝弯唇,勾出一抹冷笑:“山上可有地方可供住宿?咴”

“有座废弃多年的破庙,屋子塌了半边,实在无路可走了,勉强也可住得。”魅影看了一眼躺在门板上的春妮,道。

如果说春妮上山,是想寻个栖身之处,暂时躲避追捕,却又没带干粮行礼,亦不合理。

萧绝没再理他,转身看向面青唇白,不停拭汗的韩宗庭:“验得怎样了?”

“确是溺死无误。”答话的,是赞璃。

他直起身来,走到塘边洗了洗手,又把工具拿出来清洗一遍,再整齐地码入随手携带的木箱里。

韩宗庭看着那些刀剪在水里翻搅着,不时泛起一点红色的浪花,这胃里也开始翻搅起来,终是忍不住,转过身狂呕起来。

空气里迅速飘来一股酸臭之气,魅影皱眉,不动声色地挪到上风处。

“韩大人辛苦。”萧绝似笑非笑,抬腿走开。

韩宗庭又羞又愧,低声道:“惭愧,让世子爷见笑了。”

一行人抬着春妮的尸体,扶着韩宗庭,簇拥着萧绝朝着村子里走去。

一边走,衙役就低低地向韩宗庭介绍起打听来的消息。

这是赵家村,离京城不过十里地,村里有三十多户人家,二百多号人,绝大多数靠租种地主的田地过活。

赵家村的地,基本分属三户,最大的一户就是曾经做过平昌侯的夏家,村里一半的地,都是夏家的。

因庄子是夏雪的陪嫁,夏家出事,田产并没有被没收。夏雪被卫守礼休弃之后,便带着仆从回到庄里,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基本与村民没有任何来往。

听到夏雪的名字,萧绝的眉毛挑了挑,却没有吭声。

“这赵春妮的爹,是夏雪家的佃户?”魅影插了一句。

衙役愣了一下,答:“不是。他是工部邢郎中家的佃户。

见萧绝听得认真,遂又补充道:“赵狗子,呃,就是赵春妮的爹,老实巴交,从不与人结怨。只是实在没有本事,家里娃又多,不得已才卖了女儿到王府当粗使丫头。春妮也孝顺,每个月得了月钱,第一时间就送回家,自己一个子也不多留。听说昨天晚上也是回来送钱,不知怎地往那去了……哎,可怜!”

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昨天的穆王府之行,这衙役并没有去,并不知道付珈佇死于他杀,且春妮嫌疑最大。

韩宗庭却是清楚得很,见他语气中颇多怜悯,不禁冷汗涔涔,轻咳一声:“咳!”

魅影冷不丁又问了一句:“夏雪家最近,可来了什么陌生人?”

他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问着,衙役便有些懵。

不明白话题怎么又兜回夏雪身上了?

再一想,夏雪号称京城第一美人,如今虽被休了,风韵只怕更胜从前。夏家又落败了,夏雪孤身一人/流落到这田庄过活,难免让人生出些别的念头。

自觉了然,看着魅影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暧昧,少了一丝敬畏。

“夏,夏小姐搬来没,没几天,这几天进进出出的很是热闹,有没有生人,却不,不,不知道。”答话的是里正。

赵家村虽在天子脚下,乡下人却一惯纯朴,突然间出了命案,还惊动了临安府尹,早就吓得两脚发抖,话都说不大利索了。

魅影哪里晓得这一会功夫,那衙役心里已经七弯八拐地转了几十个弯?

看他目光闪烁,脸上古古怪怪,还以为他闻不惯血腥味,强撑着。

又问了几个问题,见问不出什么东西,就放过了他。

萧绝记挂着杜蘅,辞别了韩宗庭回了王府,得知杜蘅去了听雪堂伺疾,又赶过去。

穆王妃的精神却已好了许多,正倚在迎枕上由两位舅太太陪着说话。

左右扫一眼,却没看到杜蘅:“阿蘅呢?”

“怎么,”大舅太太气不打一处来,把眼睛一瞪:“怕我们合起伙来吃了她啊?这点子功夫就跑来看!”

陈二奶奶抿着嘴,笑着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萧绝转身就走,竟然半刻都不多留。

大舅太太忍不住数落:“看看,亲娘还躺在这呢,连句问候都没有,就惦记着那小妖精!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娘!”

穆王妃摆摆手,好脾气地笑:“我又不是什么大病,早上才来问过过,这会子又来看!”

大舅太太气结:“你就惯吧!惯得他无法无天,以后可别后悔!”

穆王妃笑眯眯:“不会,绝儿嘴上不说,其实孝顺着呢!”

杜蘅在小厨房里,亲自盯着人做药膳。

萧绝一头撞了进来,脸色很不好看:“这种事,自有下人做,哪里用得着你?”

本来出了春妮的事,厨房里已是人人自危,再被他眼风一扫,更是大气也不敢喘,胆小一些的,已经腿一软跪倒在地:“世子爷饶命~”

杜蘅好气又好笑,嗔道:“你一个爷们,跑到厨房做什么?没的吓坏人,赶紧出去!”

萧绝不由分说拉了她出门:“让你在家好好歇着,又跑出来逞什么能?”

“汤,汤还没好呢~”杜蘅边走边回头。

紫苏忍着笑挥手:“有我呢,误不了事。”

二舅太太听得嚷,走出来,看着杜蘅被萧绝一路拖了出去,不禁摇头:“这个绝哥!”

“哎,你慢些,慢些!”杜蘅半是含羞半带嗔怒地轻嚷:“这么快,我跟不上!”

萧绝放缓了步子,无奈地看着她:“怎么不听话?”

“在屋子里闷着没意思,我想跟人说话嘛。”

“你跟她们有什么好说的?”萧绝轻哼,没好气地瞪她:“大了好几轮不说,一个个只会板着脸教训你,别人躲还来不及,偏你要去自讨苦吃!”

杜蘅慢吞吞地道:“那也不一定。”

萧绝见她眉眼含笑,显见心情很是愉悦,不禁心生好奇:“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说,二奶奶娘家,是贩私盐的?”杜蘅却不答反问。

萧绝一怔,随即了然:“聂宇平是闲得没事做了吧!”

杜蘅一本正经地道:“好歹一年支走几千两,总要帮我做点事吧?”

“好好好,只要你高兴,查就查吧。”萧绝无奈:“反正,这也不是啥了不得的秘密。”

杜蘅忍了笑:“这位二奶奶,颇有祖上之风啊!”

“你们,吵架了?”萧绝心中咚地一跳。

杜蘅点头:“何止吵?差点打起来了!”

萧绝脚下一顿,拉了她上上下下地看,脸黑得要滴出水来:“打哪了,伤到没有?”

杜蘅哧地一笑:“不是我,是孟长春孟大人的夫人,孟氏的母亲,贺太太。”

不等他细问,把上午贺太太和汤太太借过府探病之机说八卦,被两位舅太太和陈二奶奶连讽带刺地骂了出去,最后还差点打起来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笑道:“我素日见二奶奶,都是端庄娴静,大度得体,不料行事如此泼辣,倒教人刮目相看。”

萧绝冷哼:“算她们还知道点轻重,知道咱们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联合外人往你身上泼脏水。”

“不管为了什么,我很高兴。”杜蘅垂了眼,轻声道。

萧绝知道她的意思,心中歉意越发深了,忍不住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她虽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可在困难时有人肯尽力维护,总好过落井下石。何况,那些人还是他的亲人,血脉相连,休戚与共。

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阿蘅~”萧绝站定,一手轻抚她的鬓发,低眉凝视着她:“那件事,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他们再拿这件事来烦你,这才应了那三年之约……”

“我明白的,”杜蘅略有些不自在,快速打断他:“你不用解释。”

“不是,”萧绝坚持:“如果我知道,不管他怎么逼,也绝对不会答应。”

怪不得当初她听了无言的测命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这段时间,她负着这个巨大的包袱,也不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心里究竟有多苦!

可笑他自诩为最了解,最疼宠她的人,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想着情浓时,自己在她耳边说的那些所谓的情话,那些所谓对未来的憧憬,每一个字于她都是酷刑吧?

“你放心,遇到你之前,我压根没打算成亲,孩子对我真的不重要。”他一迭声地做着保证,神情极为认真:“我有你就够了,真的!”

“我相信~”

“我们萧家别的没有,就是兄弟多。”萧绝神情轻松:“到时不拘哪一房,你喜欢谁,就把他过继到你名下养着就是。所以,不能生,根本就不是问题。”

杜蘅皱眉:“不行,我才不要过继。”

对萧家那些叔伯兄弟,更是敬谢不敏。

“阿蘅?”萧绝怔了怔,忙道:“好,你不喜欢就不要,咱们两个更自在些。”

杜蘅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道:“可是,我想要。”

萧绝显得有些无措。

不能生,也不想过继,那怎么办?

杜蘅抬眸,定定地看着他,字字清晰地道:“我喜欢孩子,尤其是我们的孩子。你,给我点时间。”

nbsp;萧绝望着她,渐渐地湿了眼眶:“好,你想要,我们就生,生他十七八个……”

杜蘅噗地一声,乐了:“你当我是猪啊?十七八个!”

“不行啊?”萧绝居然认真地想了想,勉为其难地道:“也是哦,十七八个太辛苦,那就减一半,生九个就好了!”

杜蘅笑得不行:“九个也很多好不好?”

“那就再减半,生五个?”萧绝讨价还价:“真的不能再少了,再少家里都不热闹了!王府这么大,少了太冷清!”

说着话,抱了她往**走:“来来来,小爷从现在起,努力帮你生孩子~”

杜蘅骇笑,挣扎着推拒:“你疯了?大白天呢……”

萧绝咬着她的唇,含含糊糊地道:“我不管,这两天可把爷憋死了,你得赔!”

“不行~”杜蘅面红耳赤,低低道:“晚上,等晚上再说……”

萧绝唇舌并用:“我可等不了那么久,现在就要……”

两个人正缠闹着,忽见魅影匆匆进了院子,在外面高声嚷道:“爷!大理寺来人了!”

“不见!”萧绝黑着脸,手仍然不忘在她身上流连。

魅影表情古怪:“恐怕不行。”

“去吧,”杜蘅乘机从他身下溜出来,低头整理着衣服:“既寻到家里来,许是有要事呢?”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萧绝很是气恼,极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爷,”魅影上前一步,低低道:“付姑娘的家人把你告了。”

“啥?”萧绝愣住:“谁把爷告了?”

他声如洪钟,不止杜蘅,连外面伺候的丫头婆子都听到了,大家都一脸吃惊地望了过来。

魅影轻咳一声,小声道:“付姑娘的叔叔,跑到大理寺告状,说穆王府仗势欺人,逼死了他的侄女,正在那讨要说法呢!他击了登闻鼓,陆大人没有办法,只好差了人来传你。”

“哈!”萧绝冷笑一声:“胆子倒是不小!”

杜蘅大吃一惊,跑了出来:“付姑娘的亲人不都死光了吗,怎么冒出个叔叔来?”

魅影见她樱唇充血,红润亮泽,脸一红,慌忙把视线转开:“只知道,是付姑娘的堂叔,到底是哪一房的,还不清楚。”

萧绝瞧得心头火起,飞起一脚踹过去:“滚!”

转过身,扶着杜蘅的肩,道:“没事,许是哪个无赖想要讹几个银子花花。我去去就来,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嗯?”

“到了公堂,说话要小心,别给人抓住话柄。”杜蘅满眼忧虑,不放心地叮嘱。

临安城里,有哪个无赖吃了豹子胆,敢到老虎嘴上拔毛,上穆王府讹银子?

背后必定有人撺掇!

萧绝也不避人,在她颊上啧地亲了一口,笑道:“走了。”

满院的丫环婆子羞得个个忙着找地洞。

杜蘅目送着他大步离去,在院子里又站了一会,高声唤道:“白芨!”

“来了!”白芨一溜小跑着过来。

“去请聂先生,要快!”

不到一盏茶功夫,付珈佇的堂叔到大理寺击鼓鸣冤,萧绝被大理寺的衙役带走的事,就传遍了穆王府。

杜蘅面沉如水,端坐在花厅里,已经想了好几种可能性。

聂宇平已经听白芨大概说明了情况:“大小姐莫急,七爷的身份摆在那里,上了公堂也不会有人敢慢怠于他。”

“我不是担心他受刑,”杜蘅压低了声音:“就怕有人故意把水搅浑,往他身上泼脏水。他又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我怕他上了别人的当。”

聂宇平瞪着她,心中很是慨叹:“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七爷会吃亏?

大概只有大小姐才会把七爷当成是温和无害的小白兔吧?

陆尘若是不小心伺候,不定被折腾成啥样呢!

杜蘅快速地吩咐了聂宇平几句,刚把他打发走,穆王妃就坐着软轿找上门来了。

不止她,两位舅太太,陈二奶奶,萧燕,以及几位西安过来的小姐也都围了过来。

东跨院里挤满了人,竟比成亲那天还热闹。

“不是说付姑娘的亲人都死光了么,怎么又出来个叔叔?”穆王妃很是诧异。

“说是堂叔,”杜蘅轻声解释:“哪一房现在还不清楚。”

穆王妃就回忆:“你这么一说,好象还真有那么回事。付将军当年入伍,是带了几个族兄弟去的。后来他回乡,那些族兄弟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留下来了,我却没有留意。得问问王爷。”

说着,就打发了苗苗去请问穆王爷。

“真是付姑娘的叔叔?”大舅太太有些不敢相信:“可打听清楚了,不会是有人冒认吧?”

“大理寺岂是寻常的地方?”二舅太太低声道:“再说,告的还是咱们家,假的怎么敢来?”

“一定是冒充的!”萧燕信誓旦旦:“佇姐姐那么好,怎么可能告大哥?””

陈二奶奶蹙着眉:“人心隔肚皮,佇丫头性子好,不代表付家所有人都好。况且……”

付珈佇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孤身进京投靠,萧家拒婚在前,她殒命在后,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王府都辞其咎。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大家都知道什么意思。

大家聚在一起,议论着,担心着,又怀疑着,不停打发了人往大理寺跑,打听案子的进展。

付珈佇的尸检结果被呈上,春妮的尸体也被抬到了公堂之上。

原来,付小姐不是自缢而是被谋杀后伪造成自杀!

穆王府世子背信弃义,喜新厌旧,为了讨杜二小姐欢心,不惜杀死与自己有婚约的未婚妻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间,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多名御史联名上书,弹赅萧乾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又言萧绝仗势欺人,抛弃糟糠之妻。

大理寺被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百姓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公开审理此案,严惩负心汉。

太康帝下旨彻查,由三司会审,彻查萧绝始乱终弃,谋杀未婚妻一案。

短短半天时间,唾弃和谩骂铺天盖地而来,萧绝成了不学无术,品行不端的纨绔子弟。且好逸恶劳,且见利忘义,且狗仗人势,且欺男霸女……

霸了谁?

杜家二小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人家好好的大家闺秀,治病救人,乐善好施。得,不小心被他瞧上了,死缠烂打娶走了!

二小姐菩萨心肠,高风亮洁,怎会喜欢他这种纨绔弟子?

明显是被逼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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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谁说作者最大?没有条件,本王创造条件也要出镜!

明月:好吧,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