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兄!”南宫庆头皮发麻,蹭地一下从墙头跳下来,垂着手规规矩矩地站好。

“先生所授课业,都背完了?”南宫宸冷冷问。

“没~”南宫庆心虚地垂着头,小小声答。

“还不去用功?”南宫宸皱眉:“想让父皇打你手心吗?”

南宫庆转身,撒丫子跑了攴。

南宫宸一笑,转到月洞门这边进了小院,却见杜蘅已穿过小院朝寝殿走,不禁微微蹙眉:“二小姐,请留步。”

杜蘅脚下一顿,颇不情愿地转过身来:“殿下有何指教?”

南宫宸没说话,静静端详着她寮。

正午的阳光,洒在她的衣襟上,如一群精灵顽皮的跳跃着,梦中那双柔似春水的眼眸,此时却含着几分明显的疏离,漠然地望着他。

“八弟的情况,很不好吗?”南宫宸勉强压着翻涌的心潮,尽量以平淡的语调问。

“时疫的厉害,殿下应该比谁都清楚。”杜蘅有些不悦。

他想做什么,找碴吗?

“连你也束手无策?”

杜蘅眼里闪过讶异,飞快地睃他一眼,想研判这究竟是赞誉还是讥刺,触到他无比真诚的眸光,心头微凛,别开视线:“我不是神仙。”

药一沾唇便吐,便是医术通神,又如之奈何?

南宫宸有心想要与她多说几句,无奈平素都是等着旁人开口,此时突然要他主动搭讪,一时竟找不到话题。

搜索枯肠半日,只得一句:“我去看看八弟。”

“请。”杜蘅巴不得,立刻退后一步侧身避让。

南宫宸越过她进门,见她并不跟进,踌躇片刻又回过头来:“你不进来?”

“我在里头呆了半天,出来透透气。”杜蘅当然不想跟他在一个空间里呆着,立刻道。

“本王有些事要问。”南宫宸却不识趣。

杜蘅只好跟了进来,心里已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南宫宸瞥到她忿忿的神情,嘴角一弯,突然间心情大好。

及至进了寝殿,距着大炕还有几丈远,就被婉儿挡了下来:“请殿下止步。”

看着薄被下那瘦小孱弱,仿佛风一大就能吹走的小身板,饶是他心坚如铁,也不禁心头微酸:“八弟今日可进了饮食?”

“早起到现在,喝了半蛊莲子羹,吃了两片甜瓜。”樱兰颤颤兢兢地禀报。

“药呢,可有按时服用?”

樱兰惶恐地摇了摇头。

“醒了多长时间,可有起来走动?”南宫宸又问。

八殿下从昨日起,就是昏睡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连如厕都要人服侍,哪里还有力气下炕走动?

樱兰眼里浮起绝望之色,竟吓得晕了过去。

南宫宸瞠目,挥了挥手叱道:“没用的东西!搭下去!”

他又不是厉鬼,问了几句话而已,至于吓成这样吗?

“殿下,饶命啊,饶命!”见他发怒,宫女太监个个两腿发软,呼啦跪了一地,嘴里胡乱嚷道:“奴婢再也不敢了……”

南宫宸好气又好笑:“让你们把人抬下去,一个个都不想活了不成?”

婉儿几个这才知道误会了他的意思,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把樱兰抬了出去。

杜蘅淡淡道:“殿下好威风~”

南宫宸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心头翻涌着许多疑惑,无奈这里实在不是问话的好地方,眼下的气氛实也不适合谈心,默了许久,转身离去:“好好照顾八弟,本王得空再来。”

当晚,南宫庚的病情急转直下,烧得人事不知,满嘴胡话,不停地唤着“母妃”。

婉儿一面觉得可怜,另一面却不敢照实报给瑾妃,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瑾妃哭得死去活来,却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冲进寝殿来守在他的身边。

到了天亮,眼看着已是不行了。

太康帝亲自到倾颜殿,把杜蘅叫去隔着门问了病情,红着眼眶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一句话也没说,默然离去。

几位皇子们得了信,唯恐被太康帝责为冷血,纷纷跑来探望,表现手足之爱。

南宫庆谨记着杜蘅的叮嘱,只遣了贴身的内侍来探问病情,自己并未过来。

拖到晚上,南宫庚便咽了气。

皇子毙逝是大事,瑾妃又深得皇帝宠爱,但因八殿下未满八岁,是夭折,且又值时疫之非常时期,礼部等几个衙门奏准后,拟定了简单的丧仪。

遗体殓入金棺后,只停了三日便移出倾颜殿,停灵于铁炉寺,待时疫过后,再葬入皇陵。

杜蘅因一直近身服侍南宫庚,按惯例需得隔离半月,索性在倾颜殿里住了下来。

看着空荡荡的寝殿,想着不久前那个任性里带着点天真的孩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南宫宸在停灵时来看过二回,均因场面混乱,并未见到杜蘅。

之后移棺出宫,更是没了借口,只能静等杜蘅隔离期满离宫之后,再找机会见面了。

期间,连着又下了几场雨,到五月下旬,随着一家家被隔离的人家解禁,笼罩在京城上空达二月之久的时疫阴霾总算是渐渐消散。

到六月初,临安府尹韩宗庭已一连数日都不曾接到城中有人暴毙的报告。而城外,随着银钱的逐步到位,各项措施的实施,死亡人数也在逐日减少。

六月初七,杜蘅的隔离期满,终于走出困了二十多天的倾颜殿,辞别了瑾妃,回到葵违了多日的杨柳院。

几个丫头见了她,个个喜不自禁,涌上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吵得她头晕,笑着抱怨:“还是宫里好,清静!”

逗得几个丫头掩着嘴,吃吃笑个不停。

中午,何婶大显身手,弄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

杜蘅一高兴,索性赏了丫头们一桌酒席,大家围在一块吃饭。

正热闹着,忽听得外面一阵吵嚷之声,白前忙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不等她出门,就听到林小志气恼地叫声传来:“……男女有别,您就算再急,也该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呢,正在猜测是谁冒冒失失闯进内室,忽地门帘一晃,南宫宸阴沉着脸走了进来:“杜蘅,你好大的胆子!”

丫头们唬得都站了起来:“三殿下!”

杜蘅端坐不动,淡淡道:“我胆子小得很,殿下这样不请自来,实在令人惶恐之极。”

南宫宸冷眼一扫:“出去。”

白前,白蔹等立刻低了头就往外走。

紫苏用力摇了摇头,拦在杜蘅身前,一副死也不肯离开的架式:“我不走!”

白前几个见状,便也都停下来,迟疑地望着两人。

“滚!”南宫宸喝道。

紫苏胸膛一挺,大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请殿下自重!”

白前几个倒吸一口冷气,又是害怕,又是崇敬地望着她。

南宫宸没有生气,反而悠然地笑了起来:“你是在挑衅对吗?”

紫苏深知他的脾气,越是生气的时候越是笑得愉悦,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惧意,垂了眸子,哆嗦着道:“你,你杀了我吧!”

南宫宸眸光一冷:“别以为本王不敢?”

杜蘅叹了口气,心知他真怒起来,十个紫苏也不敢他砍,道:“你先出去。”

“小姐~”紫苏拽着她的衣袖。

“听话~”杜蘅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紫苏咬了咬唇,不甘心地退到门外:“我就在门外,小姐有事就大声喊!”

南宫宸眉一挑,紫苏脸色一白,飞快地放下了帘子。

南宫宸气得笑了:“你从哪找来这么个蠢笨的东西?”

杜蘅淡淡道:“别兜圈子。”

“为什么不听话?”南宫宸不满地皱起眉头:“本王明明说过,出宫后立刻前往王府,有事相询!”

杜蘅不疾不徐地道:“我好象从来没有答应过?”

“为什么不去,难道是做了亏心事?”南宫宸语带双关。

“没空。”她答得云淡风轻。

南宫宸瞪着她,好一会才道:“好,你没有空,那只好本王纡尊降贵,亲自造访。”

“殿下苦苦相副,究竟意欲何为?”杜蘅暗暗警惕。

他并不是个有闲情逸致,肯把精力浪费在与女人风花雪月上的人——身为皇子,却拖到二十几岁还没立正妃,就是最好的佐证。

可最近一个月,他似乎已花了太多的时间关注她——耐性还前所未有的好。

该不是林小志暗地怂恿勋贵闹事,被他捉了把柄。现在,他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简单一问,却令南宫宸一窒,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不错,他的确遇到新的困忧。

继五月十五,五星连珠,日月合璧之夜后,他又两次梦到了杜蘅。

不同的是,这回梦到的,已不是简陋的苗寨,竟然是两人大婚!

贴满大红窗花的喜房里,红烛高烧,穿着大红的凤冠霞帔的新娘,含羞带怯地端坐在八步床前。

当梦中的他抿着嘴揭开盖头,抬起那张精致小巧的下巴,印入眼帘的是那双熟悉却又陌生的,惊惶失措,慌乱如小鹿般纯净的眸子时,所受到的震憾,世间任何语言都难以描绘!

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她被动地仰望着他,怯生生挤出的一丝笑容,是那样的卑微和懦弱,莫名地揪痛了他的心。

既惊讶又欢喜,雀跃中又掺了几分失望的矛盾而复杂的心绪,令他久久无法动弹。

事实上,自上回与无言大师一番交谈之后,尽管觉得有些荒谬,对于她以后有可能会嫁给他,还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然而,这个梦还是吓到他了。

只因,她身上穿戴的分明是正妃的服饰。

这怎么可能?

“很难启齿吗?”杜蘅暗自纳罕。

若非深知他的为人,对女色并无特别爱好,就凭他这副坐立难安,一脸便秘的表情,她真会怀疑他患上了花柳病!

“我的表字润卿,是谁告诉你的?”南宫宸思忖再三,决定选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做切入点。

杜蘅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这很重要吗?”

南宫宸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身上,她高度戒备,又强恃镇定的模样,又岂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淡笑着,装做漫不经心地道:“不重要,纯粹好奇。”

“可能是小侯爷无意间提到过,具体什么时候,忘了。”杜蘅随口敷衍。

这的确是个搪塞的好借口,却绝不是她脱口唤出他的字的理由。且,如果真是从夏风处听来,何需如此紧张?

南宫宸几乎可以断定,她在撒谎。

不知为何,见她撒谎,他紧崩的情绪却忽然间放松了下来。

看来,受到奇怪梦境困扰的,应该不止他一个。

对于杜蘅是他命定的妻子一事,又多信了几分。

他意态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什么时候开始的?”

杜蘅心头咯噔一响,硬着头皮装糊涂:“抱歉,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南宫宸将她的惊慌看在眼里,语气越发笃定:“你看见什么了?”

不用问,她一定没梦到大婚,不然在他面前不能如此坦然。

他忽然很好奇。

假如她事先知道,会嫁给自己为妻,还能不能表现得如此淡定和无欲无求?

杜蘅狐疑地望向他。

他怎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呢?

“爷看到一个恬不知耻地家伙,厚着脸皮纠缠小爷未过门的媳妇!”清亮的声音,带着份萧绝独有的玩世不恭,从窗前飘来。

“七爷!”紫苏喜不自禁,欢呼一声。

杜蘅抬头望向窗外,虽未发一语,眼中蓦然亮起的神彩却让南宫宸瞧了刺眼又刺心。

岂有此理,当着他的面,与人私相授受!

萧绝似一只巨大的鹞子,轻盈地自檐上掠下,风尘仆仆地立在窗前,似笑非笑地道:“媳妇,你不乖哦!”

杜蘅面上一红,嗔道:“数月不见,胡说八道的毛病,怎么半点也没改?”

“本王若未记错,二小姐尚待字闺中。”南宫宸剑眉一拧,冷声讥刺:“世子爷信口雌黄,就不怕损了二小姐闺誉?”

“小爷奉旨追妻,天下皆知。”萧绝反唇相讥:“谁敢往阿蘅身上泼脏水,得问小爷答不答应。”

“世子爷好大的口气!”南宫宸冷笑:“妄想凭一己之力,堵天下悠悠众口!”

萧绝冷冷望着南宫宸,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地笑容:“小爷光明正大,怕谁来说?倒是殿下,找上/门来欺侮弱女子,不觉丢男人的脸么?”

南宫宸冷笑道:“本王早就听说萧七爷一张利嘴,惯会颠倒黑白,果然名不虚传。”

萧绝吊儿郎当地道:“好说好说,全靠朋友们给面子。哪天殿下若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妨交给小爷替您效劳?”

南宫宸不愿与他打嘴仗,且有他在场,再问也问不出东西,遂起身道:“改天再给世子接风,告辞!”

“不送。”萧绝摆出主人之姿,冲他拱了拱手。

南宫宸气得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他前脚刚一出门,紫苏立刻领着一众丫头,欢呼着一涌而入,纷纷上前行礼。

“七爷!”紫苏眼睛亮晶晶。

“给七爷请安。”白芨笑嘻嘻地福了一礼。

“七爷远道而来,辛苦了。”白蔹中规中矩。

“七爷,可把您给盼回来了!”白前嘴巴上象是抹了蜜。不等他说话,把手一伸,笑嘻嘻地道:“七爷好歹也出了趟远门,给奴婢们带啥好东西来了?”

紫苏没好气地横她一眼,骂:“没出息的东西,就惦记着七爷的赏!”

“咯咯~”“呵呵~”“嘻嘻~”

众丫头轰地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阎王还能少了小鬼的钱?”萧绝哈哈一笑,慷慨地允诺:“有,都有!见者有份!”

“谢七爷赏!”

“七爷英明!”

南宫宸走到院中,听着屋子里笑语喧哗,欢声不断,其乐融融,脚下一顿,眉间凝了一层寒霜。

杜蘅含笑立在一旁,见他始终站在窗外,不禁诧异:“老杵在那做什么,进来呀。”

“嘿嘿~”萧绝笑了笑,道:“院子里挺好,鸟语花香。”

杜蘅知他必是怕过了病给她,笑道:“城中时疫已散,不碍的。”

萧绝并不敢大意,立在窗下,道:“我横穿数省,一路走来,沿途疫情可谓骇人听闻,还是小心些好。”

杜蘅“啊”地一声,这才想起如今京里的形势,好奇问:“京城外八门皆已关闭,你怎么进来的?”

若是晚上,还可以借用轻功,偷偷越墙而入。大白天的,隔着十好几里,就给城墙上值守的城门卫发现了!

萧绝傲然道:“只要小爷想,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何况只是一道城门?”

杜蘅撇唇:“又吹牛!”

是了,她怎么忘了?

他既是奉了皇上密旨出京办事,手里必定有御赐的信物,要进城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我不在京里的这段时间,这家伙是不是经常来***扰你?”萧绝轻哼一声,抬起下巴朝门外一指,颇有些兴师问罪之意。

“来过一二次而已,不算经常。”杜蘅不以为然:“跟你比起来,殿下已经很君子了。”

萧绝眯起眼睛:“咦,竟然帮他说话?”

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她一遍,气势汹汹地道:“小爷才走了多长时间,你就敢移情别恋了?”

杜蘅脸上一红,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狗嘴里长颗大象牙,能看吗?”萧绝用手指勾着嘴唇,冲她呲牙一乐。

杜蘅被他逗得噗哧一笑:“真恶心!”

萧绝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中的戏谑和玩笑渐渐散去,变得专注而痴迷,喃喃道:“媳妇,你笑起来,真好看!”

杜蘅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一时心跳如擂,慌忙转了头,道:“又,又贫嘴~”

萧绝心中满是柔情,定定望着她:“好媳妇,这几个月,有没有想我?”

不等她答,又自顾自地道:“我可想死你了!还没等走到河北,就听到京中闹起时疫。你不知道,那时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聂宇平拉着,魅影拦着,保不齐真就打道回府了!”

杜蘅轻哼一声:“你就使劲编吧!”

他若真想回来,谁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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