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诸位皆是出自士族,并无一人是庶族出身,嘴里虽然不言,心里多少对和磊的建议有着不满。叶夕既已挑了头,其余人顺势表示支持。

两边争论了大半天,几位阁老和辅政王爷中有半数以上不同意,魏王从来是个墙头草,首辅郁雪窗又弃了权,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南宫宸胸中憋着一股气,从皇宫里出来,也不坐轿子,骑了马闷头往前走。

陈泰也不敢劝,远远地跟着,见他一路往西,最后停在街边拐角,默默望着斜对面路边的一座棚子发呆。

近月来南宫宸几乎天天要打这里经过,陈泰自然认得那是杜家的粥棚,却有些不明白,主子何以不进去瞧瞧,偏在外头傻站着膈?

再一瞧,棚子里新支了张铺了蓝色丝绒的桌子,一名穿着天水碧丝缎对鹿长衫,葱绿马面裙的少女正端坐在桌子之后,聚精会神地给人诊脉——不是杜蘅是谁?

两名丫环站在杜蘅身后,一人帮着研墨,不时还侍候她喝些茶水;另一人则帮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分发药材。

陈泰认出,侍候茶水的是紫苏;帮着分药的是白蔹,都是杜蘅身边得力的大丫头值。

此时已是傍晚,桌子前依然排着一条长龙,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枚二指宽,三寸长的竹牌,正是鹤年堂签发的号牌。

陈泰粗粗扫了一眼,少说还有四五十人,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这许多人全部看完,怕不得挨到半夜去?

正腹诽着呢,却见南宫宸忽地下了马,不声不响地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杜蘅一口气又看了五位,觉得手有点酸,停下来揉了揉手腕。

紫苏立刻捧了茶过来,压低声音问:“天色不早了,剩下的这些,是不是让他们明天再来?”

排在队首那人,心里一颤,嘴唇翕动着,求情的话差点冲口而出。

他天不亮就来,在这站了一整天,眼瞅着要轮到自己了,结果却要他明天再来。

可,杜蘅一个千金小姐,抛头露面免费给人看病,已是不易。且天色确实已晚,实在没脸求她再宽延时间。

杜蘅啜了口茶,瞥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的队伍,柔声道:“既然发了号牌出去,就得看完,否则岂不成了言而无信?”

“还这么多,半夜也看不完。”紫苏噘了嘴:“小姐就算不在乎名声,也该顾惜自个的身子。”

“嗯,”杜蘅默了一会,歉然道:“明日起限号。”

把茶杯搁到桌上,道:“下一位。”

那人长出一口气,先恭恭敬敬给杜蘅叩了三个响头:“二小姐大恩,凌云铭感五内,来生必结草衔环,报答二小姐。”

“这是做什么?”紫苏唬了一跳。

林小志忙过来将凌云搀起,道:“快起来!若真心感激,不如赶紧安坐了,好让我们小姐早点扶完脉,早点回去休息是正经。”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笑,凌云更是臊得满面通红,讷讷地侧身在凳子上坐了:“是小人鲁莽,二小姐莫怪……”

又看了几个人,棚里送来热粥,各人又是一番感恩戴德,就着街头的灯光,呼噜呼噜吃得十分香甜。

陈泰冷眼旁观,见杜蘅自己竟然也是喝的粥棚里施的粥,诧异的同时不禁也暗自钦佩。

他却不知,杜蘅前世经历了战乱,跟着南宫宸在深山老林里差一点就要茹毛饮血,在她眼里,这实在算不得苦。

黄健帮着施粥,发到最后一个,见他衣饰光鲜,竟然也伸出手来拿粥,不禁心头火起,忍了怒道:“这里只给贫病无依者施粥,公子若是饿了,前面右拐就有酒楼!”

他老成持重,见南宫宸站在暗处,虽看不清五官,但身姿挺拔如松,气势迫人,怕替杜蘅招灾惹祸,因此话说得还算客气。

龚宁却是个火爆性子,张口就骂:“揩油打秋风,竟然跑到粥棚里来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

南宫宸心里有事,有人递东西也没多想,顺手就接了过来,给龚宁一骂,拿着这粥碗,走也不是,喝也不是,很是尴尬。

黄健心里生疑,仔细一瞧,却认出南宫宸来,失声嚷道:“燕王殿下?”

陈泰呛地拔出腰间宝剑,架到龚宁肩上:“殿下暗访民情,体验百姓疾苦!你这***才不知好歹,竟敢出言辱骂?老子倒要看看,你脖子上生了几个脑袋!”

龚宁一个字都不敢吭,脸上阵青阵红。

黄健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陪着笑脸道:“全是小人有眼无珠,未能及时认出燕王殿下。这才生了误会,还请殿下息怒。”

杜蘅在粥棚里,听到南宫宸的名字,下意识地拧了眉,心里委实不想见他,可悠关龚宁的生死,又不得不出面:“燕王殿下微服暗访粥棚,有何赐教?”

南宫宸自个都不知道所为何来,如何答得出来?

急切间,胡乱找了个借口:“有关时疫之事,想咨询二小姐……”

杜蘅眼里闪过讶异,望向龚宁,淡淡道:“不知者不罪,请殿下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印象中,南宫宸虽不是乾纲独断之人,却绝无跟女人讨论政事的习惯。

顶多也就是实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无意间透个一二句,要他认真听取取女人的建议,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南宫宸本无心治他之罪,这时就坡下驴,冲陈泰使了个眼色,陈泰收了剑。

“谢殿下不杀之恩~”龚宁跪拜。

“殿下要问什么?”

南宫宸哪里有事跟她讨论?

望着她半天没有吱声。

“我还有几十个病人要瞧,就不送殿下了。”杜蘅知他只是随口搪塞,福了一福,返身回了粥棚。

南宫宸却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尾随着进了粥棚,也不说话,只往她身边一站,冷冷地觑着排队等着号脉的病人。

谁还站得住?眨眼之间,几十个人走得干干净净。

南宫宸得意地冲她扬扬眉:“没人了~”

杜蘅气得说不出话。

南宫宸嘴角微勾,显然心情十分愉悦:“本王可什么也没做。”杜蘅懒得理他,扶了紫苏的手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径直吩咐林小志:“回府。”

南宫宸碰个软钉子,胸口似塞了一团乱麻,别扭之极。一咬牙,竟翻身上马,追上去与马车并肩。

黄健等人暗暗心惊,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其实何止黄健摸不着头脑,陈泰此刻也是一头雾水!

“小姐,”紫苏胆颤心惊,小声央求:“殿下好象真的有事要说,要不还是停下来听听吧?”

杜蘅冷着脸:“想听自个去。”

“瞧殿下的样子,似乎打算跟到底了。”白蔹偷偷撩起帘子一角,飞快地往外瞄了一下,又极快放下来,满眼都是忧虑:“别人都不怕,万一传到七爷耳里,可怎么好?”

怎么说都是京都,此时天虽黑了,却没到宵禁时间,街上算不得行人如织,却也不在少数。

从西城到北城,经外城而内城,这一路穿街过巷的,不知得招来多少人的注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用到天明,又要谣言满天飞了!

“他听到了,又能怎地?”杜蘅微恼。

紫苏低低道:“七爷的脾气,小姐也清楚。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谁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来?”

南宫宸却不是夏雪,可以任他搓扁捏圆,随便拿捏。

两下里若是明刀明枪地杠上,萧绝是臣子,还没比试就先输了一半。

况且他身后还有个萧家,系着一族人的安危,怎能任性妄为?

杜蘅叹了口气,掀了车帘:“前面不远便是秋涛路,殿下若赏脸,不如去香茗居喝杯茶?”

南宫宸没有答话,凤眸里有亮光一闪而逝,漂亮的唇角向上一翘,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为这小小的胜利欢欣不以,得意地飞扬起眉梢。

眼下京里时疫流行,还有几人有闲情逸致天黑了还跑到茶馆里喝茶?

香茗居早已打烊,门板都下了一半,临时又再开门迎客。

成宇翔殷切地将人引到二楼大堂,亲自泡了茶,又上了点心:“二位请慢用。”

留下杜蘅和南宫宸,躬身退到楼下大厅等候传唤。

南宫宸嘴里不说,心里也不免暗赞一句好。

他把人安排在二楼大厅,门窗俱开。

一则显得磊落大方,旁人无法说三道四;二则,所有人都在楼下,能看到楼上的人,却听不到谈话的内容,保障了谈话的私密性。第三,大堂视野开阔,旁人想要接近固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想要对杜蘅做些什么,也不可能。

这么一想,才发现杜蘅手底下的这几个大掌柜,看着不显山露水,却各有千秋,都是厉害的角色。

七年夫妻,杜蘅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

倘若他不主动说话,旁人是休想从他的嘴里掏出任何东西来的。

是以,并不打算追问,自顾自地默默地喝茶,吃点心。

两人对坐了一柱香,硬是一句话也没说,杜蘅还能悠闲自在,南宫宸却有些坐不住了。

平时都是他逼得别人不得不开口,今日赦然发现,世上原来有人比他还坦然淡定!

“父皇很焦虑……”

杜蘅沉住了气,依旧不做声。

南宫宸既满意她不发问,又有些恼她漠不关心,顿了许久,才慢慢接着往下道:“时疫,已经在河北等五省漫延了。”

不等她说话,南宫宸话锋一转,又绕了回来。

“经过月余的努力,京城的时疫,总算得到了控制。每天新增死亡人数,正逐日下降中。”

他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换个人只怕就要懵圈了。

杜蘅却知道,这是他的习惯。

他其实并不需要人给他意见,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需要一个倾听的人,如此而已。

所以,她根本不去琢磨他的意图,只捧了杯子默默聆听。

“如今对付时疫,也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南宫宸叹了口气,低喃:“办法有了,所愁的,是银子。”

南宫宸苦笑一声,抬头望她:“你一定不相信,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也有为银子犯愁的时候。”

“五省数以百万计的百姓等着救济,国库里却再无可支的银两了。明明稍加变通,就可以挤出银两以解燃眉之急,偏有些人,还死咬着那些陈规陋习不放!”南宫宸说着,神情开始激动,一掌击在桌上,发出呯地一声巨响:“匹夫误国,可恶!”

楼下大堂中的人,齐齐一惊,仰头看了过来。

杜蘅小声嘀咕:“卖官鬻爵,确实上不得台面。而且,偌大一笔银子想靠它来筹,本身也不靠谱,怎怪别人反对?”

南宫宸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杜蘅叹气:“寻常勋贵人家破落了,最先不都是从变卖家产开始么?”

国家不比百姓,总不能真的拿宫中之物出来变卖。就算要卖,又有几个人敢买?一时间哪能凑出这么大笔银子!

短时间里能够换这么大笔银子的,除了官爵,还能有什么?

南宫宸大窘,俊颜蓦地涨得通红:“这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竟然,把他比做败家子!

杜蘅这才知道,这法子竟是他想出来的,不禁大为惊讶。

想了想,委婉道:“我不懂朝堂之事,比喻或许不太恰当。不过,卖官这种事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于国于君都不好听。能不为,尽量还是避免的好。”

“我何尝是因它好?不过是逼得没有法子罢了!”南宫宸眼神黯下来,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你算算,从去夏至今夏,朝廷经历了多少大灾大难?户部的银子流水似地花出去,实是山穷水尽了!”

杜蘅微微一笑:“缺银子是实,山穷水尽却未必。”

“怎么说?”南宫宸眼露狐疑之色。

和磊素有计相之称,连他都束手无策,她莫非还有办法变出银子不成?

“王公大臣们缺钱时怎样,我不太清楚。”杜蘅转动手中茶杯,一边理着思路,一边慢慢道:“穷人家若是急着用钱,手头上又没有,一般是会向亲朋戚友商借的。”

“借?”南宫宸一愣:“跟谁借?”总不能,向邻国开口借银子吧?

“你出的这什么馊主意!”他不客气地道:“有损国格,绝不可为!还不如卖官呢!”

“国库里没有银子,难道地方藩库里也没有不成?”杜蘅叹气。

谁说要向邻国伸手?

且不说这么大一笔银子,能不能借到;就算借到,也必定要签许多丧权辱国的条约。被史书家一写,还得遗臭万年。

太康帝向来以明君自诩,又岂会允许这种荒唐事发生?

南宫宸冷笑:“藩库里若有银子,还用得着……”

话未完,忽地醒悟,猛地睁大了眼睛瞪着杜蘅:“你是说……”

各省都有藩库,遭了灾的没钱,没遭灾的总不能也没钱吧?算是朝廷暂时借调也好,算各省之间相互借贷也罢,举全国之力,还怕度不过这个难关?

杜蘅抿着唇,笑而不语。

“多谢指教!我还有事,容后再谢。”南宫宸茅塞顿开,站起来,冲她揖了一礼,掉转头急匆匆奔了出去,竟是头也不回。

紫苏急急走了上来,惊奇地问:“你跟他说了什么,怎么他看起来好象火烧了眉毛一样?”

殿下向来从容优雅,做事有条不紊,如此失态实属罕见。

杜蘅笑了笑,含糊道:“谁知道?”

五省时疫殛等钱用,可不比火烧眉毛还紧急?

“你与他谈了这许久,若你都不知道,还有谁知道?”紫苏嗔道。

杜蘅淡淡道:“我只是陪他喝了杯茶,别的什么都没说。”

紫苏见问不出来,只得做罢,双手合了十,道:“阿弥陀佛,不管怎样,送走了这尊菩萨,今晚可以安心睡个好觉。”

“我看还好,没有你说的这么可怕。”

“才怪!”白蔹心有余悸,按着胸口道:“他只要轻轻拿眼一扫,就能把人冻成冰人。”

杜蘅被她逗得掩着嘴笑:“是吗,看来下回得小心了。”

“还有下回?”紫苏哇哇叫:“一次就给吓得三魂去了二魄!”

一行人说笑着簇拥着杜蘅回了杨柳院。

杨坤已经等候多时,抽了空便来回话:“罗大管事派人送了信来,说是庄子里那位娇客殁了,请大小姐示下,如何处理是好?”

柳姨娘死了?

也对,这段日子大家都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她?

杜蘅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淡淡道:“你让他送到殓场,再向官府报备就是。”

“是。”杨坤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脸色,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杜蘅心细如尘,自然看出他有话要说。

杨坤犹豫一下,道:“卫公子那边,一直没什么动作,需不需要煽一把火?”

杜蘅冷笑:“不必!我敢打赌,不出三天一定有好消息传来。”

杨坤没有做声,但那眼神明显是不信的。

&nsp;夏雪出城近一个月,消息递出去少说也有二十几天了,卫守礼一直没得手。小姐怎么就这么肯定,三天之内他一定会动手?

杜蘅也不解释,打发他下去。

紫苏在一旁听得满腹疑云,觑了个空,悄声询问。

“夏卫两家这个婚事,结得很是勉强。夏雪避出城去,一是散心,二是避疫,三也是想避开卫守礼的纠缠,暗谋毁婚之计。”杜蘅淡淡道:“这些,卫守礼都心知肚明。他比谁都急于将生米做成熟饭。之前他不动手,是因为没有机会。如今城外时疫一起,外面八道城门尽皆关闭,这就是机会。”

除非夏雪肯安心住在庄子里,安静地等待时疫过去,京城解禁。否则,绝逃不出卫守礼的手心。

而以夏雪的性子,又岂会甘心在城外坐以待毙?

紫苏两眼茫然:“城门关闭,许出不许进,两人见不到面,哪有机会?”

杜蘅嗔道:“夏雪进不来,卫守礼不会出去么?”

紫苏吃了一惊:“姓卫的难道不要命了?赶在这个时候出城!”

七爷把夏雪配给卫守礼,本意是要恶心夏府,糟踏夏雪,倘若卫守礼对她真上了心,岂不是白送了她一桩好姻缘?

“城里城外都有时疫,实谈不上哪里更安全。”杜蘅悠悠地道:“值不值,那就要看他怎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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