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会不在他脑海里印下一丝值得怀念的印迹有的,毫无疑问,甚至是很多很多。所以今天批下来,明天马上离开,不打算多停留,免得在脑海里生出许多犹豫,懊悔,来折磨自己。

谁也没心思把杯子举起来了。

于而龙站起来:“廖总,走走去吧,我陪你看看古庙吧,恐怕你还是头一回来吧”

“是头一回,但也是最后一回。”

他们俩步出了芬芳的院落,沿着曲折的路廊,登上了另一层楼殿。在那里可以眺望到西山坳里的罗汉松,也可以瞥见到半山腰里舍利塔的圆顶。低下头俯视是紧贴大庙后墙的湍急的水涧,那位穿着红白蓝三色旗似的舞蹈演员,那位十二月党人,那位左派,正在嘻嘻哈哈地照相玩。

“怎么老廖,已经毫无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么”

不远处的田野里,一畦畦的冬小麦长得肥黑茁壮,廖思源把眼光落在绿绒似的麦苗上,落在垄沟里背阴处余下的肮脏的残雪上,似乎不曾听到于而龙提出的问题,又似乎已经答复了地不再关切。

“听见我说话了吗”

那位总工程师仍旧不回答。

“好吧”于而龙终于放弃了最后说服他的意图。“ 那你就走吧老伙计,我不再留你了”

大约在几年前,王纬宇曾经拿总工程师的一份报告,来打趣他的时候,事后他问过书生气十足的廖思源:“ 我不了解你高雅的意图何在非要当一名二氧化碳,打算达到个什么目的”

“我确实感到我的心大大坏了,不具备一个**员的条件,所以请他们新党委讨论,免得因为我而玷污了党。”

“你天真得太可笑,老廖。连小偷、破鞋、活王八都挂上了党员牌牌,难道会多嫌你一个技术权威自然,谦逊是种美德,发现自己不够,可以再努力,可千万不要犯愚,冒傻气”终究是二十多年的交往,他们俩习惯了直言不讳的谈话方式,从来不拐弯抹角。

“我们两个反正有一个装糊涂的。”廖思源说:“你认为党还是你的我的吗我佩服你的自我感觉过分的良好,时至今日,真可怜,你还不能过组织生活。而我,运动一开始,就被红角革命家开除出党了。党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就像阿q在土地庙里一觉醒来,发现赵秀才,假洋鬼子都成了柿油党,革命没他的份啦”

于而龙的笑声在老鳏夫空荡荡的房间里轰轰地响:“ 你挺幽默”

“含泪的笑罢了”

他看着老头的清癯面孔,那眼角的细碎鱼尾纹,表明着经历过的艰辛生活。他在国外求学期间,是靠自己在餐馆里洗盘子谋生的,那时穷得廖师母在亲戚家寄居,也就是陈剀的家。廖思源的拿手好戏是削土豆皮,有时表演给于莲和于菱看,他不愧是动力学权威,懂得怎样利用最小的能量,取得最大的功率。手指,快刀,土豆,像魔术师般旋转着,动作快速娴熟,总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但他只能为他认为是自己人的人,才表演特技的。

于而龙可能也如此,只是对自己的人,才毫不见外地责备:“你不应该给他们制造笑话的机会。”

“这不是笑话。”他回答:“我不配,也不能当党员了”

“胡说”于而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在五十年代生龙活虎的工程师,中央领导人握过他手,表扬了他的干劲。特别在六十年代,别尔乌津领着他那一伙不告而别,工厂落到那种田地,像遭到强盗洗劫过的人家,连贴身裤子都失去了。哦廖总工程师那时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以致得了传染性急性肝炎,转氨酶指数高达五百,也不曾把他搞倒拖垮。那时他按高级知识分子待遇,发他一张购货卡片,可以享受一些优异待遇,后来收回一看,他的卡片上全部是空白,一样东西都没买过。尽管那样,他还是日以继夜的滚在厂里,用大鞭子抽都不走。当工厂终于造出了中国风格的产品,那大马力的家伙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时,大伙儿都围上去向他这位设计师祝贺。因为别尔乌津幸灾乐祸地预言过工厂可以关门大吉,现在照常运转起来了,能不高兴么人有人格,国也该有国格。“廖总,廖总,你真是个好样的”但他躲不迭地避着大伙:“别碰我,别挨着我,我是肝炎患者,会传染给你们的。”然后,兴奋地爬上机器,和他一向端庄的体态,沉稳的性格全不相同,紧贴着轰隆隆的心脏部位听了会子,回过头来,向赶来抓他住院去的谢若萍说,用的是拉丁语:“夫人,哦,尊敬的大夫,脉搏正常”

像这样一个热爱自己工作,热爱革命事业的**员,竟然会提出来**,起码是反常的心理状态。在许多人削尖了脑袋,往党里钻以牟私利的时候,他却要当废料,当二氧化碳,岂不怪哉。

“你不是发高烧吧”他正告着。

“我是说正经的。”廖思源颇为严肃的回答。

现在,于而龙终于明白,他的痛苦折磨该经过多少时间的斗争,才得出今天的结果。

随后,在去年秋天,十月里那个清冽的早晨,谢若萍为了使孤独的老人,也享受到喜讯的欢欣,和于莲一块来到了楼下。

正在做气功的廖总工程师,起先不相信,继续闭目入定,意守丹田,等到于莲调皮地放开了劳辛的录音讲话,他的气功无论如何做不下去了。

画家把录音机凑到他耳边,他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 该不是愚人节的新闻吧不,今天不是四月一日,而是十月”他望着日历:“是十月几号来着”

一看写字台上的日历,已经好多天没翻过去了,于莲开他的玩笑:“你这个当代陶弘景啊山中无日月,惟有白云多。”

谢若萍叹息,她想起廖师母,那个多么爱自己丈夫的妻子,在这间屋子里度过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情景。一个丈夫失去了妻子,就像在生活轨道上失去了重心,不免要倾斜: 侧,把日子过得不像样子了。

“有一位诗人,我认识他,他最后被国民党枪杀了,曾经写过一首诗,叫做死水,可能你不一定读过,我给你念两句:这是一泓绝望的死水,春风吹不起半点漪涟。莲莲,听,像不像我”

“不”于莲大声地反驳:“你那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颓废要不得,这股风会把你吹起的,一定”

过了不久,他倒真的吹起来了。年底,王纬宇来找于而龙,多少有些奚落的口吻,问着:“你干吗不拦住他”

“谁”

“钟楼怪人。”

“什么事”

“他正式申请出国,到他女儿那里去,和家人团聚。”

他能说些什么呢

于而龙想都想不到:度过了对他来说是最难熬的岁月,从剃成阴阳头,到成为敲钟人为止的苦痛历程,是不容易的:现在,和煦的春光又温暖了每个人的心窝,他居然提出要走,实在是不可思议。

“看看你器重的专家党员吧”王纬宇说得比较婉转,不曾用拉进党来等等粗俗字眼。

于而龙哪有工夫理他,把革委会主任撂在客厅里,下楼找廖老头去了。

二十多年来,于而龙不曾用如此高的嗓门和总工程师讲过话,甚至和他大发雷霆的时候,也得自觉收敛降个调。于而龙那该死的脾气,跟谁少吵过架呢现在,几乎是大吵大喊,也不怕隔音性能不良的楼房,传到在楼上客厅里坐着的客人耳朵里去。让他笑去吧,那只号丧的乌鸦“ 收回你那个愚蠢到家的念头,老廖,我怀疑你神经是否健全理智是否正常你在歇斯底里,明白吗,简直糊涂到了家你老天拔地的跑到外国去做什么列宁都劝那个唱低音的夏里亚平从美国回到俄罗斯,可你,老兄,倒要远离祖国。去把申请书讨回来,马上去,王纬宇就在楼上我家。”

“不”廖思源知道于而龙是最难通过的一关,二十多年来,命运使他们紧紧扭在一起,那种分不出是友谊,还是爱情的相互之间的关系,会对他产生相当强的影响。如果于而龙执意不让他走,真害怕自己没准会动摇的,他咬定牙关,不退让地声称:“ 那是经过我深思熟虑以后,才作出的决定。”

“狗屁决定”于而龙嚷嚷着,声震屋宇,如果说刚才是g调的话,现在的腔调起码够上升到d调了。“一张技术图纸,也许你拍板说了算数;在政治上,你是小学生。不,办出这种傻事,只有幼儿园孩子的水平”于而龙在他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脑门官司,看什么也不顺眼,尤其那电炉上熬着的中药,咕嘟咕嘟地冒泡,似乎在嘲笑他多管闲事。

“好了好了,咱们不要吵架”

“谁跟你吵来着,就听你一个人嚷嚷”

廖思源看着从不服输认账的于而龙,想起他在优待室里共同生活的两年,竟然学会了英语,那顽强不屈的劲头,看样子一定要拚命说服自己的。

“好,我们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老廖,你百分之百地错了。你不应该走,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中国有希望了,我们已经看见曙光了,一句话,从黑斑鸠岛上熬过来啦记得跟你讲过我这段往事吧怎么偏偏到了光明普照,大地回春的日子,你倒想出了馊不可闻的主意呢”

“正是现在,我才走。”

“糊涂那么艰难的日子,你倒挺得住”

“那时,我也想过走的念头。”廖思源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声音更低了。“当我终于知道她已经离开人间以后”他看了一眼桌上镜框里的速写像,那是眼睛睁得很大,有着惊奇夹杂惶恐感情的廖师母,于莲凭记忆里的印象,画出这位没有等到丈夫放出来的可怜的妻子。

“当时,你为什么不走你女儿来过信要你去,在优待室,你给我看过。”

“我想过。可是那时候提出申请走的话,我的良心不允许。”

“为什么”

“我不能只顾自己逃生,而工厂,是我们两个一块搞的,有罪同当,不论多大过错,我也该承担我的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一古脑儿全留给你,罪过你一个人顶,惩罚你一个人受,我做不出那种事的,那不是君子行为。可怜哪,到时候,连游斗都没个伴,那是不是太孤单了”

于而龙直摇头,他不喜欢知识分子这种孤高耿介的古道热肠。

“再说,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员,又一块合作了二十多年,在优待室里朝夕相处了好几载,既是难友,也是知己。你说我能撇下你,抛弃朋友,背叛同志吗那太缺乏一点做人的基本道德。现在,当然不同了”

他听着听着停住脚步,望着在动力学上有很深造诣的专家,是一位知识分子味道多么浓厚的老夫子呵他想起那位死在敌人屠刀下的秀才老先生,他们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最明显的,就是那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经过数千年文化教养传统的熏陶,而形成的知识分子特有素质“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色古香的感情。

要不得啊老兄

“不对,老廖,你这种过时的感情拉倒了吧着眼点不应该放在人与人的相互关系上,这些恩恩怨怨对于大局来讲,是小而言之的东西。我谢谢你的关切,要懂得,我也是那种不值得提倡的人情味多了一点的人。将军早批评我好感情用事,我来到屋里同你嚷嚷,就充分说明我的弱点;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来,因为一步棋往往决定全局,老廖,你要慎重再慎重啊”

他握住于而龙的手:“老于,原谅我吧,我实在有点辜负你,对你不起”他的语音显出不大自然的样子。

于而龙不耐烦地甩开了廖思源,动作几乎有点粗鲁,他讨厌婆婆妈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迫切想找到原因,关键在什么地方日子好过了,他怎么倒要走了

“我太老了。”

“谁也不年轻。”

“心灵上的伤痕,是永远也不能愈合的。”

“老廖,打碎牙,往肚内咽,死过的人,难道还怕死吗”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回天无力,老于,让我走吧,我还是走了的好”

是这样吗也许。那么无需再问了,他,可能太伤心,太疲倦,也太悲观了。

当初造这座寺院的人,决想不到几百年后,会有这样一对朋友,处在这样的心情里凭栏远眺的。在他们身边的一块山石上,迎面刻着“莫回头”三个苏东坡体肥放大字,那原是鼓舞参拜的香客,沿着崎岖山路继续往上攀登。但是于而龙却目不转睛地思索着那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想着在人生的途程上,有时倒需要回过头去,看一看自己走过来的路。

他不禁思索:“ 为什么一个远涉重洋,几经转折,才回到祖国的工程师,在度过了二十五个春秋以后,又要离开这块他洒下过汗水的土地呢”

在王爷坟那一片烂泥塘里,廖思源有时连“狗子他娘”都不骑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而且永远保持他那绅士派头,穿得干干净净,胡子刮得溜光,刚来时还改不了那打领带的习惯。他那同样是上头漏雨,脚下泛浆的工棚办公室,也要收拾得比其他屋子整洁。炮弹壳做的花瓶里,警卫员总给他采一些野花插上。他白天设计未来的工厂,在蓝图上绘出他将来挨斗、坐喷气式的一个个车间;夜晚还得给抽调来的科技干部讲课,如今那些高足,遍布全国,有的还成了专家。那时,一些外国公司或研究机构,还总给他唱些海妖的引诱之歌,他站在齐膝深的泥塘里宣布:“哪儿我都不去啦,王爷坟是块磁铁,把我吸引住了。看,我的脚已经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看他在泥浆里挣扎的狼狈相,于而龙逗他,那时,他俩刚刚开始熟悉起来:“ 你应该把你脖子上的套包子解掉,不嫌憋得慌,满头大汗。”

警卫员在一边牵着马偷笑。

知识分子有时真是无知得可怕,侧过脸来问道:“什么你管领带叫套包子”

小鬼忍不住揭发:“廖总,师长拿你开心,只有牲口,才用套包子。”

他丝毫不介意:“ 当一头革命的牲口,在泥塘里奔走,也未尝不可。”

但是,他奔走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到了七十年代,虽然手脚被捆住了,但还没有发明一种可以捆住脑子的办法,所以他的脑子还在奔走。他做气功吗不他在打坐吗不他在思考他摸索了一辈子的动力理论。但是,他现在,停下了脚步,不再奔走了,明天,就要离开共同生活过二十五年的土地、工厂、同志、朋友,离开祖国。走到这一步,怪他自己么当然,他是不应该走的,话说回来,难道仅仅是他个人的原因吗

社会有时是个教员啊

走吧,走吧,于而龙现在倒不那么坚留他了,在政治斗争的漩涡里,他,一个只顾学问,无暇旁骛的知识分子,永远是个失败者。

要不然,就是这个或那个运动的牺牲品。

看,在下面院落里的花丛中,席地而坐的王纬宇,正擎着酒杯,像葛天氏之民那样,无忧无虑地高谈阔论,听不清他在讲些什么看他那趾高气扬,有恃无恐的神气,可以估计到老徐,和比老徐还大的人物,仍旧很健康,很结实。所以,他认为廖老头的选择,或许还不是那样没有道理。但是,无论如何,明天就要握别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问:

“老廖,当真你对这块土地不产生一点点感情”

没有回答。

“老廖,难道你不惦着你亲手建造起来的工厂”

仍旧没有回答。

“老廖,你对我们这些共事多年的人,真的舍得抛掉”

廖思源凝视着共了二十五年事的**员,摇摇脑袋,朝那镌刻着“莫回头”三个大字的曲径走去。

他好像衰老得很,一个失去补天信念的人,步态龙钟,孤孤单单地走了。

那模样,使于而龙回想起被王经宇杀死的郑老夫子。

是谁用一把无形的刀,砍向廖思源的呢于而龙多么痛恨那些制造罪犯,制造混乱,制造歇斯底里狂热,制造荒唐逻辑的祸首啊

他不禁想起那些攻破巴士底狱的人,是怎样把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的也不禁想起托尔斯泰在一部小说前面引用过的,那两句圣经上的阴沉沉的语言:“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走吧老廖,祝你一路平安”

至于我,却是要留在这里跟他们干到底的。

第四章5

花丛里一阵纷乱,于而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现在算是有了足够的体会,好端端的春游,被她一阵喜怒无常的脾气,给搅得兴致全无了。

等他回到庭院,在淡雅的香味里,那儿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把自己作品撕得粉碎的于莲,另一个是努力把画拼凑在一起的陈剀。

“怎么啦”

她回答,若无其事地:“什么也没发生。”

陈剀像拼七巧板似的在组合嵌拢着那些碎片,仿佛研究学问一样的认真,但是那些碎片上的花瓣,也不知谁跟谁应该吻合到一起,然而又觉得不论谁跟谁都可以硬凑在一块。在生活里也是同样,幸福的情侣被拆散,别别扭扭的夫妻非要捏着鼻子过下去。

“别弄了,陈剀”他敦劝着。

陈剀站起来,抖掉那些纸上的花瓣,和从枝头上落下来的真的花瓣,总结性地发表了一句感想:“艺术要比技术复杂得多。”

于而龙忍不住赞同这个观点,并且补充说:“ 而走上艺术创作这条道路,则更险恶”所以他总认为:艺术创作多少有点类似登山运动,对于每个队员所迈出的每一步,应该给予鼓励,给予支持,而不应该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指责,没完没了的教训,甚至摆出一副教师爷的架势吓唬:“ 你这一步迈错,跌下去就粉身碎骨啦”虽然,也许出于一种好意,但那样只能把人吓退,永远也休想到达顶峰。

“但你干吗要撕画呢难道也是因为印象派嘛”

“你别问吧爸爸。”

陈剀突然冒了一句:“ 我太不善于辞令啦”他转向于而龙解释:“因为我随便发表了一点看法,生活要是也这样美,就太好了。如果我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他望着于莲,轻轻地:“ 请原谅吧,莲莲”他慢慢地踱开了。

于而龙本想喊住他,但是由于他一向持重,很少冒失,竟会如此亲昵地称呼“莲莲”,真有些不太理解。

待他走后,于莲哈哈笑了:“ 生活的美,不是寄托在愿望上。现在还谈不上真正的欢乐,干吗我粉饰现实春寒料峭,他那快被驱逐的论文和本人,倒觉不出冷意”

“追求理想的人,不大注意那些卑微的细节。”

“爸爸,你认识他吗”她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