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掉耳边的回声虫,呆呆地坐在草地上,一言不发。姮沙心里也沉重无比,故作轻松地道:“陛下,不听了?”

少丘摇摇头:“他们说完了。”

“陛下,”姮沙欲言又止,看了看少丘颓丧的脸色,苦笑道,“看来咱们的估计错了,即使诸神崩灭,他们也仍然想进攻南交城。这样一来,只怕果真如巫真的预言……”

少丘苦笑不已,什么“咱们估计错了”,这是给他这位苗帝留面子,是少丘判断,诸神崩灭后,戎狄联军军心大乱,必定筹谋退兵,这样一来,自然会让巫真的预言落空。没想到今日来这里一偷听,却是甘棠在挟制帝舜和禺疆要继续攻打南交城。

大禹的谋略几乎是无可破解,只要他们攻打南交城,那就势必会一步步落到他的算计中,将三苗陷入万劫不复的灭国之局中。少丘也曾经动念头,想先发制人,干掉大禹,或者带着自己的人马撤回三苗。但同样不行。且不说能否干掉大禹,就是杀了他又能如何?自己三苗人独立挡着三族联军的攻势么?不对,到时候还要加上夏部族。自己悄悄撤退?更不行,大禹孤身抵挡不了三族联军,仍然会退到三苗,结果一模一样。

少丘发愁无比,这就是最顶级的战略,事态已经达成,你明知如此,却无法破解。

“我想见见帝舜。”少丘缓缓道。

姮沙吃了一惊:“做什么?”

少丘道:“做生意。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桩生意。”

夏五月,句望抵达,三族联军的二十万大军终于出动,开到了南交城下。

大禹和少丘站在城头,只看见绵绵不绝的大军黑压压覆盖了原野,宛如蚁群。正中间是九黎龙族,东侧是戎狄军团,而帝舜的军团则被安排在西线。

整个大军呈品字形横亘二十里,作出攻击的阵型,与驻扎在城下的夏蠓、金破天军团隔着五六里对峙。

城头上众人心底发沉,虽然南交城易守难攻,可这百余年来,为了防御三苗,最坚固的堡垒都在城南,相对而言北部就薄弱了许多。看到诸神军团如此阵容,不少族君两股战战,遍身冷汗。

“看来,戎狄人是打算在二十里的战线上全面攻击了。”大禹眉头大皱。虽然夺下帝丘后,帝舜宣称炎黄、戎狄和九黎龙族共同组成诸神军团,但联军却死不承认,依旧称他们为戎狄人。

“是啊!”少丘点点头,“这也正是南交城的弱点。南交城的堡垒群以点成线,若兵力不足,攻击任何一处堡垒都必定受到不下三处堡垒的夹攻,但此时城下的二十万大军,足以对南交城的十八座堡垒群实施全面打击,如此,咱们就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了。”

众人默默无语,明知道对方采用这种战略,却丝毫没有办法,待到战事一起,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逐个击破。

“无妨。”大禹咬了咬牙,慨然道,“若是南交城不可守,咱们就撤入三苗!只要能大量杀伤敌军便是胜利。眼前是他们所有的兵力,咱们将他们消耗光了,看那妖神还能猖狂到几时!”

少丘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经知道他在图谋自己,但心中依然感慨,大荒雄才何其之盛,姒文命小小年纪,便懂得取舍,连祖宗的数百年基业也敢断然舍弃,仅仅这份气魄,数遍大荒,无一人能及。

“不错!”金破天这时也在城头,大大咧咧地道,“咱们依托南交城,歼灭他十万八万;依托云梦泽和汉水,再杀他十万八万;到了长江边上,再杀他十万八万,嘿,他们连三苗国的影儿都看不到。”

“这厮连算数都不会!”众人一脸鄙夷,但心里都清楚,这南交城一旦守不住,怕只有像金破天说的那种战术来施行了。姮沙、鬼夜氏和防风氏更是心头沉重。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南交城大军调动,铁甲铮铮,蹄声急促,少丘却仿佛痴了一般,身子一动不动站在城头,直到日沉月升,天地悄寂。

这一夜,南交雄立,月光幽暗,宛如铜铁。

这一夜,夏夜的风吹过,晒落了几片落叶,铺在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城头上巡逻队的火把只照耀到丈许方圆,城下幽黑,有几许沉闷声传来。联军枕戈待旦,甚至箭塔都绞上了弦,但是戎狄人却没有进攻,双方便如同一双对峙中的老狼,只是睁大眼睛,磨着锋利的獠牙。

而在两军对峙那五六里宽的中间地带,双方哨探也不敢越过对方底线的地方,却孤身站着一人,一头银白长发,背负双手,有如渊渟岳峙,正眺望着戎狄大营。直到月上中宵,这人仍旧这么静静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条人影从黑暗中而来,逐渐显露在月色下。

“陛下。”等待的男子躬身施礼。

“陛下。”后来的男子躬身施礼。

这二人同时一愕,又同时起身,对视着苦笑。原来,他们竟然是这片大荒世界中仅有的两个帝王,三苗之帝少丘,炎黄之帝帝舜。曾经生死与共的两兄弟,到如今生死仇敌的两个帝王,两人这么一想,当真是无限感慨。

帝舜笑道:“不知苗帝单独约朕到这两军阵前,有何指教?”

少丘笑道:“来救陛下一命,救陛下的部族一命,救你的帝王之位一命!”

“哦?”帝舜扬起了眉毛,嘲讽般的道,“这朕倒要听听。谁能要朕的命?你又如何救朕的命?”

少丘从容地道:“我问陛下的事有五。一:诸神在时,陛下为保全炎黄,被迫投降,双手沾满炎黄人的鲜血,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追随你的炎黄贵胄也同样犯下罪孽,只会拼命为你开脱。可是如今诸神威胁不复存在,你仍向同族挥起屠刀,那些炎黄贵胄会不会抛弃陛下,把投降的责任推给陛下呢?”

帝舜的脸色慢慢变了,少丘一句话就插进了他的心窝。不错,自己投降,不可耻,因为绝大多数族君和贵胄为了保全自己,也投降了。那么将来他们必定会拼死维护自己,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让万民信服自己的苦衷和无奈,甚至甘于牺牲的伟大。可现在呢,诸神灭了,自己仍然攻打南交城,要知道如今的南交城里,可不仅仅是夏部族和三苗人,而是无数部落的集合体。自己一开战,姒文命那小子如果许给这些贵胄好处,说不得自己手下人就会彻底抛弃他们的帝王,并将投降的责任一股脑地推给他,好洗脱自己的责任。

当初,在杀死大禹的诱惑下,帝舜压抑了这个念头,今夜被少丘这么狠狠地挖出来,当真让帝舜浑身惊悚。

“我再问陛下:攻打南交城,陛下可有胜算?”少丘道。

“朕必克南交城。”帝舜淡淡地道。

少丘笑了:“很好,那么我问第三个问题:我和大禹退回长江以南,陛下是否追杀?我和大禹退到南荒,陛下是否追杀?陛下二十万大军尽入南荒,句望离开了帝丘,河洛之原可有人能阻挡欢兜么?欢兜打着诛除戎狄的口号进入帝丘,陛下何去何从?”

帝舜脸色变了,这回连故作镇定都做不到了。句望来到大营之后,他还没想到欢兜再度杀过来的问题。欢兜的三危是他虞部族世世代代的大敌,北方空虚,又给了欢兜借口,这个凶悍的家伙不杀过来才是笑话。到那时,只怕局势比大禹得势更难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