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说出来,觋子羽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浑身一松,面容瞬间苍老,连头发都在这一刻变得灰白。他精神力损耗过甚,迟迟得不到休整、补充,心神一松之下,竟是连身体的变化都控制不住了。

“师尊——”身后的十二圣者看到他突然苍老,不禁大惊。

觋子羽摆了摆手,心神畅快无比,禁不住哈哈大笑。

他含辛茹苦,夺吴刀,杀夏鲧,杀觋子缺、巫抵,斗少丘,陷帝尧,逐觋子隐,退巫门,攻破帝丘城,位列人间至尊,然而到头来又如何?为的不就是这个苦恋一生的少女么?

纵使有这滴灵水,眨眼间便可成为人间之神,从此无敌于天下,操控万物,改变世界,可那又如何?纵使他长生不死,没了这个少女,这千万年的人生,还有什么况味?

无数次出生入死,哪怕九死一生的境地,他也从不曾将这滴灵水与自身融合,等待的就是这么一个瞬间啊!

“我愿意成为一个凡人,与你厮守终生,一同老死……”觋子羽眼中含泪,轻轻地抚摸着少女洁白柔腻的面颊,“桑儿,醒来吧!”

仿佛感应到他的呼唤,艾桑的睫毛轻轻地眨动,就在觋子羽剧烈的心跳中,缓缓睁开了眼眸……

觋子羽身子一颤,几乎站立不住,喃喃地道:“桑儿……”

艾桑诧异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四周,云天,山峦、脚下五重城,黑压压的人群……

“我……我这是在帝丘……天劫呢……”艾桑的脑海中涌入死亡前的一刻,他们站在夸父们搭建的高台上,头顶就是无穷无尽的苍天,还有流星般坠落的太阳与火焰。

少丘身受重伤,他们拥抱在一起,他的身体好烫,好烫……

然后白苗被觋子羽击杀,临死前的那一刻,她抱着他哭泣。

白苗说:“艾桑,你终于抱着我啦!”

白苗说:“艾桑……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然后一大团恐怖的画面随着他的手指涌进了自己的大脑,初入大荒时刺杀巫谢的一幕,觋子羽与巫谢的惊天对话,空桑岛方向的冲天火山……

这时候,面目狰狞的觋子羽发出火神之锤和精神风暴,恐怖的火焰朝着他们轰击了过来……

“你是……冥羽……”艾桑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脸上肌肉松弛,白发萧然,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是……是我啊……”觋子羽欢喜无比,声音都结结巴巴了,一只手抚摸着艾桑的面颊,只是舍不得松开。

艾桑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一抹深深的痛苦,大脑中那恐怖的景象翻来覆去,空桑岛的崩毁,父母哥哥们陷于火海中挣扎的惨状,五百族人尸骨无存的惨痛,误解少丘而带来的悔恨……

她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脸上依稀能看出他少年时的模样。她缓缓地伸出手,声音颤抖,喃喃道:“你告诉我,空桑岛……蚩尤血劫阵,真的是你设下的局么?”

觋子羽一愕,浑身如坠冰窟,立时便僵硬了。他似哭似笑地看着她,缓缓地点头:“是我……”

“不——”艾桑一声大叫,伸出的手掌如刀刺出,噗地插入了觋子羽的胸膛!

她经过灵水之魂对身躯的锻铸,一身水元素强横无匹,手掌便如同冰刀一般,莫说觋子羽此时伤势惨重,便是不曾受伤,猝不及防之下也万难抵挡这一掌。手掌直透胸膛,硬生生地没入心脏之内。

觋子羽低下头,呆滞地看着陷入自己胸口的皓腕,忽然露出一丝苦笑。艾桑也呆住了,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掌,凝望着鲜血淋漓的五指,难以置信。下面广场上的姚重华等人只看到觋子羽的后背,瞧不清发生了什么,但上面的十二圣者却看得清清楚楚,同时怒喝,飞身扑来。

“住手——”觋子羽扬手喝道,圣者们在半空中硬生生凝立身形,不知所措。

他一手捂着胸口,他体内的火元素力再也压制不住,从伤口流出来的已然不是血,而是火焰。他低头看了一眼,脸上却浮起一抹笑容,开心地瞧着艾桑:“你真的复活啦!瞧,现在你的神通也很强呢,只怕有水元素三劫中品的境界了。桑儿,以后你就不用怕啦,大荒中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欺负你了。”

“你……”艾桑这时才看见面前的景象与天劫时完全不同了,好像已经过了很久的样子。脑中驱使着她的恨意经过这一击,已经彻底被驱散,瞧着觋子羽受伤,她有些不知所措,眼中渗出了泪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怎么在炎黄神殿?你……你又为何这么老?”

觋子羽抓住她的手,脸色越来越红,肌肤上甚至燃烧出淡淡的火苗,急切地道:“你不要问,听我说。我死之后,你前往颖水鹿台宫,那里的三十八处涡流,有一个大秘密。你在宫门处左行三百步,右行百五十步,直行百五十步,进入那团涡流。它会带你到一个地方,我将永远陪着你……”

说完拽掉自己额头的神授骨,塞在她手心,露出一丝欣慰:“拿着。这便是开启那地方的信物……”

艾桑本是与世无争的性子,虽然身负父兄的血海深仇,但面对着少丘这个大仇人,当年也屡次下不了手,如今虽然知道觋子羽是自己的真正仇人,但见他伤成这个样子,心里仍旧惴惴不安:“你……你在说什么。不要说话了,你赶紧疗伤呀!”

脑中一时混乱无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杀了他还是救他。

“不要说话,我时间不多了!”觋子羽厉声道,然后语气重转温柔,幸福地望着她,“你这个性子啊,留下你一人在这孤独的大荒,我怎么放心啊!我怎么放心啊!”说罢失声痛哭,他的弟子们谁也没有见过师尊哭泣,都不由呆了眼。

“罢了,罢了,”觋子羽忽然艰难地抬起手指,抵住她的额头,“我这就把我一生的记忆尽皆给你吧!我虽只有二十四岁,可这七年来纵横大荒,击败无数枭雄高手,未尝一败。只有我骗人,没有人骗我。只盼……只盼你能保护自己吧!”

艾桑只觉无数的精神力风暴涌入大脑,化作一幅幅鲜明的景象,从他的出生,成长,空桑岛上无忧无虑的岁月,十三岁时在地下挖出地道偷听巫谢和艾融危的谈话,对少丘的愤恨与关爱,对自己的苦恋……一直到这三四年来遍走大荒寻找灵水之魂来复活自己,哪怕他此时魂魄将散,即将解体,也不愿把唯一的一滴灵水自用,义无反顾地输入她的体内……

“冥羽……”艾桑在瞬息间便看到了觋子羽的一生,她忽然有一种天崩地裂的痛楚,原来,这个男人,爱自己竟然如此之深!

觋子羽温柔地笑了笑,忽然朝着十二圣者厉声喝道:“我死之后,严禁任何人向她复仇!我一死,你们无法维持觋门,七日后,会有一人从西而来,他会带领你们重整觋门。”

说完仰天大笑,高声唱道:

“击壤歌,击壤歌,仰观俯察如吾何。

西海摩月镜,东海弄日珠。

一声长啸天地老,请君听我歌何如。

君不见三万岁前开天地,眸化日月足成泥。

又不见大荒洪茫未开时,蚁聚巢居生哀哀。

高人一去世运倾,或者附势类饥鹰。

况是东方天未白,非鸡之鸣苍蝇声。

朝来暮去如蝼蛄,蠛蠓镜里寄死生。

犀渠象弧啖人食,古来英雄埋尘土……”

长歌未完,身躯忽然爆出璀璨的火焰,从头到脚陷入熊熊的烈火。

“冥羽——”艾桑惊叫一声,伸手去抓,觋子羽却轻轻拂开她的手,身躯向后一倒,从炎黄神殿数十丈高的台阶上滚落。

姚重华等人齐声惊叫,就见一路火焰滚动而下,如同天际乍现的流星,后面追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向那团火焰。少女追到中途,往台阶上一扑,双手探入火焰,然而火焰之内空空如也,觋子羽的身体已然化作飞灰。只有一道刀形的暗影从灰烬中脱离,悄无声息地回归到姚重华的身上……

少女手中捧着一团将明将灭的火焰,发出凄厉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