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各部落将这群热血男儿送上疆场,为了炎黄浴血杀敌,无怨无悔,难道,便是让你二弟活生生给冤杀的么?”觋子羽瞠目大喝。

“圣觋,”夏鲧沙哑的声音缓缓传来,“敢问我二弟眼下如何?”

“他自缚请罪,陛下尚未决断,却在乱军中被人袭杀。”觋子羽道,“然后夏部族军团抬着他的灵柩反出大营,回归禹都时,和商侯在南交城起了冲突。夏军团挥兵攻城,双方皆有死伤,商侯也被流矢射中,左臂腐烂,正在治疗。陛下震怒,特命本座携吴刀前来,但诛首恶,胁从不问。”

众人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一时尽皆呆住了。夏鲧也没了声息,半晌才道:“既然圣觋来诛杀我这个首恶,那便来吧!”

“南岳君——”无数的山头上,数十万民众齐声哀吼。夏鲧的治水功绩,这些人是看在眼里的,一方面亲族被杀,悲痛欲绝,一方面却对夏鲧衷心拥戴,大多数人都是心中挣扎,不知该如何面对。

觋子羽身子慢慢走了出去,第一步跨出,脚下忽然燃烧起火焰,再跨一步,火焰上升,全身燃烧起来,在众人的眼里,一团人形的火球忽然化作一道炽热的光影,摇曳长空,掠过重重水面,嘭地落在了羽山脚下!

碧空火影。

觋子羽现出身躯,洁白的丝袍一尘不染,如神仙中人。羽山脚下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夫,这群衣衫褴褛,遍身污泥的人们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夏鲧却不知在何处。

“来吧,这些都是普通的民夫,与他们无涉。”夏鲧的声音从山巅处传了过来。

觋子羽淡淡一笑,将帛书谕令提在手中,缓步向山道走去。忽然道边一个扛着耒叉的老者冲了出来,嘶声大喝:“南岳君一心为民,陛下因何不察,却受小人蒙蔽!”

说话间冲到了觋子羽的身边,劈手来夺那谕令。觋子羽皱了皱眉,一指点出,正中那老者的耒叉,耒叉猛然间化作一条火龙,熊熊燃烧起来。那老者一呆,随即火龙嗖地钻进他体内,整个人便似浇了油的柴草,嘭地爆燃。

“陛下,南岳君于我炎黄有大功啊——”那老者烈火焚身却拼命狂吼,“他从洪水围困中救出我黄鳍部落三百口,老朽愿代他一死……”

吼声变成了喃喃低语,烈火也渐渐暗淡了下去,扑簌簌,一地骨灰铺在了地上。他竟然被烈火焚成了灰烬。

“父亲——”一个中年男子满脸是汗,从远处疾奔而来,但终归晚了一步,扑到面前,只捧起一地骨灰和灼热的黑土。

“你这厮,”他愤然望着觋子羽,“为何突然杀人?”

觋子羽垂下眼睛,淡淡道:“有阻挡本座道路者,杀无赦。”

“哈哈!”那男子长声惨笑,傲然站在他面前,“我偏要阻你,如何?”

觋子羽也不说话,一掌击出,那男子低下头,愕然看着自己胸口,却并无异样。然而片刻间,他嘶声惨叫,伸手拼命按着胸膛,嘭,一团火焰居然从他胸口喷发而出。觋子羽这一掌竟是给他种下了心之暗火,当年少丘以元素血脉之身,也险些被这火焰给烧死,何况这个普通的百姓,那暗火瞬间将内脏烧灼成灰,随即烧出体表,将男子吞没。

周遭的百姓不是族人就是亲朋,一见这父子俩惨死,一起愤怒起来,举起木棍石斧耒叉镰刀,大声呼喝,朝觋子羽冲了过来。觋子羽眼中厉光一闪,手臂间忽然涌出一道幽暗无形的长刀,看也不看这群蚁民,随手一挥……

与此同时,山巅上一声大喝:“圣觋手下留情——”

无声无息中,觋子羽眼前闪耀出一道弧形的虚空,仿佛这一刀剖开了无穷无尽的寰宇,剖开了深湛幽谧的未知空间,黑色的虚空奇异地将面前的人体分割成两半,他们仍在奔跑,仍在呐喊,却是肢体分离,中间的部分已经不属于这个空间。

扑扑通通,无数的人……准确地说是残肢摔落在地上,只这短短一瞬,吴刀所过之处,一切的生物甚至死物尽皆被吞噬。有些人头颅消失,颈部留下漆黑的端茬口,居然也不流血;有些人腰部彻底不见,胸腔和下肢却并在一起……

景象惨不忍睹,甚至周边的一座山壁都给剖进去七八丈深,露出一道黑黝黝的罅隙。民夫们骇然色变,一个个相互搀扶着慢慢朝后退。

觋子羽如若不见,一手提着帛书,一手提着黑气翻卷的吴刀,缓缓踏上羽山的山道。也不知为何,夏鲧此时倒不说话了,山上山下一派静默,洪水拍击山壁的声音浩大无比,直如海潮一般,在觋子羽的感觉中,他能感受到整座山都在摇晃……

羽山并不算高,三百丈,却显得峭拔无比,尤其在这东海之滨,大都是丘陵环绕,这座山就显得高耸入云。觋子羽感觉自己仿佛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不到山巅,一直接近不了夏鲧。

只要他们见面的那一刻,他的生死就会注定,他的胜败也会注定,艾桑的命运也会注定。觋子羽觉得自己好累,这么多年来,他奋力地往上爬,往这座大荒的巅峰爬,为的不就是这一日么?杀了夏鲧,艾桑就能复活了,他就成为世上的巅峰高手,睥睨大荒,不可一世。

但是死了呢?一切就都终结了,野心,爱情,生命……从此他就埋骨于这寸草不生的荒山,艾桑也会孤零零地躺在丰沮玉门的石窟之中,直到岁月之永恒,身体永久化作一截枯木……

“不,我不甘心!”觋子羽的内心发疯般嘶吼着,“可是我真的能够击败夏鲧么?这个大荒间纵横不败,仅次于后羿的绝代半神?”

他的脸上依然一派平静,经过精神力的淬炼,内心天崩地裂也不会露出丝毫,甚至肌肤、呼吸、眼神、血脉都不会有丝毫动荡不安。

就这样一步步走上山巅,长风浩荡吹来,带来海边的潮湿和腥味。羽山的山顶耸立着一块宽达数十丈的巨石,斜斜地插入西方的天空,宛如一道虚空的剪影。

一个浑身泥泞,衣衫褴褛的雄伟男子,他乱发披散,背负双手,站在巨石上,正眺望着远处的洪荒。觋子羽没见过夏鲧,却知道此人必定是夏鲧,世上绝没有另一个人能有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壮伟,能让整座山都作为他的衬影,仿佛匍匐在他脚下的一座土丘。

这山,生来就是为了给夏鲧垫足。

“知道我为何不阻止你杀人么?”夏鲧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杀了你。你胆大心狠,对人命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炎黄有你这样的圣觋,信仰必乱。”

“你对人命有敬畏之心,对盟约视如天规铁律,炎黄的信仰,部族的和睦,不依然因你而乱么?”觋子羽淡淡道。

夏鲧哑然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霍然转身,阳光打在脸上,照见他黧黑的面容,络腮胡须钢针般乱蓬蓬的,虽然略有些憔悴,但极其威猛,眼皮张合间寒光迫人。

“你是个人才,怪不得大舜会看上你。”夏鲧细细打量着他,点头道,“可惜,可惜……”他也不知可惜什么,过了片刻,淡淡地道,“如今,联军中我那夏军团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