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重华含笑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南岳君做的的确有些过了,治水虽然是第一要务,然而治水的根本目的,还是恢复我大荒民生,使部落和睦,百姓安乐。若是因为治水而引起部落动荡,怨声载道,甚至使诸神震怒,部落离析,这就有些舍本逐末了。洪水,是必定要治理的,但方式一定要让各部落都能接受才行。”

帝尧点头,心里不住感慨,这三年来,姚重华行事愈发圆润了,处理政务当真是举重若轻,从容至极。难道老夫当真老了么?他心里苦笑,点头道:“大舜所言甚是。这样吧,众卿既然来一次帝丘,路途远,就多呆几天,老夫派人宣召夏鲧入朝,咱们将此事当面说清。”

荀季子暗道:“说清?说什么清?难道说清楚了,他抢走我的那些青铜器就能还回来么?他堆在莘邑的比城墙还高的堤防就能拆掉么?看来陛下还是不愿意得罪夏鲧。唉。”

一口闷气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帝尧既然发话,这些部落之君们怒气再大也没法子,只好就在帝丘城等着,等待之余也不闲着,四处奔走,找商侯契,找姬恺,找巫咸,甚至到丰沮玉门找觋子隐,诉说夏鲧的可恶,争取统一大伙儿的口径。

觋子隐不置可否,虽然对夏鲧也表达出强烈的不满,却没什么具体的话交代下来。他脸上常年戴着面具,大伙儿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摸不准他的态度。于是又来玉门峰找觋子羽。

如今觋子羽在觋门地位甚高,仅次于觋子隐,但他却不大露面,也不经营自己的势力。这三年来,很少有人能见到觋子羽,传说他每日都呆在玉门峰,陪伴着一具化作木雕的少女。这其中隐情,普通族君自然不知道,有消息灵通者,私下议论说,那木雕便是帝尧陛下的义女艾桑公主所化成。

觋者居然会痴迷一座少女形象的木雕,大伙儿纷纷鄙视,但金天部族和高阳部族都是觋子羽的主祭地,还不得不找他撑腰。

没想到刚到了玉门峰下,就被人挡道了,说你们的来意圣觋已然尽知,圣觋会向陛下递交奏疏,要求严惩夏鲧。请耐心等待。

好歹有了个撑腰的,大伙儿就耐心等待。

足足等了月余,夏鲧才风尘仆仆从驿皋山赶了回来,也不在南岳君府休息,就直奔黄帝宫,去拜见帝尧。那些等他等得双眼冒火的族君一听说他来了,也不要帝尧召唤,呼啦啦一起涌了过来,一下子来了一百多个部落之君,苍舒、荀季子、姬兰叔、丹朱等四个部族之君,连同帝丘群臣,把大殿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夏鲧还在庶民宫等待帝尧宣召,帝尧望着面前这群群情激奋的族君们,沉声道:“老夫事先讲明,南岳君不辞甘苦,为我炎黄治水,有大功于炎黄,诸卿谁也不可缺了礼数!”

众人尽皆无言,沉默以对。帝尧冷冷道:“随我到殿外迎接南岳君!”

大伙儿一时面面相觑,但眼见得帝尧都站了起来,大步朝外走,无可奈何,都呼啦啦地跟了出去。

帝尧快步走出大殿,也不理会身后的众人,走路像飞奔一样,一路小跑朝庶民宫走去。庶民宫在黄帝宫的右侧,相隔里许,得先下了黄帝宫的上百级台阶,走过中间的广场,再上百级台阶,才到了庶民宫。

帝尧年老,元素丹运转得过急,居然有些喘息,但神情却颇为亢奋,还没进入庶民宫的大殿,就大声叫道:“崇伯,崇伯,老夫看你来啦!哈哈哈——”

夏鲧的爵位是伯,封于崇地。帝尧一般都尊称他的爵位而不直呼其君位。

话音未落,殿门口人影一闪,一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此人身高一丈八尺,身板宽阔得有如一扇大门,满脸都是络腮胡须,方鼻大口,眼神锐利如鹰隼。

正是南岳君夏鲧。

夏鲧一见帝尧飞奔而来,不由一愕,随即面上露出感动之色,远远地奔过来,当头拜倒:“臣夏鲧,何德何能,敢劳陛下登门!”

“哈哈哈!”帝尧大笑着一把将夏鲧拉了起来,刚一打量,顿时愕然。众人也都有些发呆,只见平素里英武高傲的夏鲧,此时一头一脸的泥水与尘土,头发上的汗水与泥水纠结在一起,乱蓬蓬的。身上的衣袍更是分不清颜色,连下裳的膝部都磨出了口子,露出毛茸茸的大腿。

“崇伯,你……你这是何故?”帝尧哑然道。

夏鲧愕然打量了自己一眼,不禁失笑:“陛下灵隼传书急召,臣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当时正在驿皋山治水,加固河道,难以走开。待工程一了,已经耽误了月余时间,将事情先交托给了工师牧,便加急赶了过来,一路不停,累毙了四匹马才赶到帝丘。呃……也未来得及回到府内沐浴更衣,就急匆匆跑来见陛下,失礼勿怪。”

“怎么会!怎么会!”帝尧眼中泪花闪耀,一时感慨至极。

他这一生,坦白讲早期最忌惮的人便是夏鲧,此人人才武功俱是一流之选,性子更是桀骜不驯,部族也好生兴旺。他放逐青阳帝即位后,夏鲧曾经说过几句怨言,深深引发了帝尧的猜忌,所以才有后来攻伐三苗,将夏鲧拖入战争漩涡之举。

尧战一开始之际,夏鲧也颇有抵触,但战事一开,夏鲧毫不犹疑,坚决执行帝尧的命令,不计生死代价,将三苗人牢牢阻击在桐柏山和汉水以南不得寸进。

到了炎黄遭难,洪水肆虐,炎黄联盟面临空前危机的时候,帝尧无人可用,又是夏鲧不顾自己部落遭受的水灾,孤身进入帝丘,担当起治水重任。

治水这三年来,夏鲧奔波大荒,竟然没有回过夏部族一次,耗尽心力,在滔滔的洪水中应是开辟出四条通道,使炎黄东南西北的陆路贯通。每每念及这些,帝尧总是不免感慨,夏鲧,究竟是自己看错了他,还是天下人看错了他?为何一直将他当作政权的第一大威胁进行了二十多年的打压呢?

“崇伯啊,”帝尧声音哽咽,喃喃道,“苦了你啦!老夫代天下百姓拜谢于你了!”

说完双膝跪倒,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所有人尽皆大哗,夏鲧更是骇然不已,元素力运转,双臂硬生生将帝尧掀了起来,自己急忙跪倒还礼:“陛下折杀我也!三十年前,大荒万族盟誓,尊您为大荒之主,代上天管辖大荒。夏鲧乃是尽人臣、人子之责,何敢劳陛下一拜。”

“好!”十月初冬的天气,帝尧干脆就在大殿的台阶上席地而坐,朝着下面的群臣道,“咱们也不必回黄帝宫了,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崇伯,你就坐在老夫身边。来来,”他又朝姚重华一招手,“大舜,你也来老夫身边坐下。”

夏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纳闷地在一旁坐下。姚重华苦笑着走过来,在夏鲧对面跪坐。

“大理牧,”帝尧叫道,“把各族的奏疏归拢,一一念给南岳君听。”

姬恺掌管刑法,当即提着个大筐子,将一大堆龟甲和兽骨扛上台阶,哗啦啦在台阶上一倒,足有两尺多高的一大堆。夏鲧纳闷地看着。

“高阳部族弹劾,南岳君夏鲧,率兵围困葛邑,收缴城内所有青铜。”

“金天部族弹劾,南岳君夏鲧,于莘邑外筑堤坝,高出城墙三丈,置莘邑安危于不顾。”

“有易部落弹劾,南岳君夏鲧,闯入巫觋神殿,抢走祭神之青铜器七千斤,尽皆熔化。”

“淮夷部落弹劾,南岳君夏鲧,砍伐族中天竹禁地,八百亩天竹尽成白地,使我族人无笋可食。”

“有阳部落弹劾,南岳君夏鲧,强系族中长老亲族充入治水民夫中,三年尽死。”

“巫门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