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手拉着手,坐在那棵槐树下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荷衣不断地问他过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细追问每个细节,然后蹙起双眉,冥思苦想,企图在脑海中找回它们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简略,像被提审的犯人那样小心翼翼。因为他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无论在记忆的旷野中如何稀薄——都将斧凿般刻入荷衣的脑中,由此而滋生的各种枝节既无法预料,又难以更改。不论自己怎生描述,也不会唤起荷衣对过去的真实感受。激情与磨难一去不复返,时间在往日的刻痕消失殆尽,他与荷衣复又回到平缓流动的日常世界。没有回忆助兴,一切重述显得苍白无味,毫无意义。

他感到一阵悲伤,又感到极度沮丧,荷衣的重现竟成了命运开的一个恶意玩笑。

他选择了尽量少说,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

只有她的眼神、微笑,以及从口头滑出的片语只言才让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动的云彩……为此他深感安慰,耐着性子寻找记忆的蛛丝马迹,每有所得,便发出会心一笑。他知道这些遗落的碎片不足以组成一个往日的荷衣,那一瞬间思绪却已豁然开朗。

从没有一成不变的荷衣,他又何必执着此念。

谜又一次向他走来。他闪烁其词地请求她回忆自己的梦境,企图从中找出她儿时的线索。他说自己对她的幼年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岁,以至于在刻写墓碑时显得万分尴尬。她就像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这片叶子上。

她听罢大吃一惊:“什么?咱们俩什么也没弄明白就糊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笑着说道,“两个人之间到死都没弄明白的夫妻也大有人在。”

“这倒是实话。”像往常一样,为了表示完全赞同,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这一个动作,他又陷入了回忆。现在的荷衣与过去的荷衣重合在了一起。是啊,在记忆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几块:幼年的荷衣,陈蜻蜓的弟子荷衣,云梦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梦中的荷衣,幻觉中的荷衣……而当他最终遇到了失去记忆的荷衣时,荷衣忽然变得完整了起来。他又感到一阵狂喜,好像他找回的不是荷衣,而是他自己!激动使得他双唇发紫,手指颤抖。他就用这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脸,然后虔诚地亲吻她的手,好像一位苦行僧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庙宇,面对神祗顶礼膜拜。这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有无言的注视和不断地触摸方能带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带微笑地听着她胡言乱语,向她打听渔村的方向和腌鱼的办法。他能从她讲的每一句话里引出新的话题,逼着她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而他则孜孜不倦地听着,问着,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说了些什么,打算说什么……

他那神魂颠倒的样子让荷衣满脸通红,精神紧张,却又惘然自失。不知道这痴狂中的人所说的话她是该信还是不该信。等她终于静下心来仔细琢磨时,又觉得这个人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对她的问题要么三缄其口要么含糊其辞。

最后,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无风,你可有法子让我恢复记忆?”

他沉默片刻,道:“没有。”

她看见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忧虑,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我认得你,真的,我觉得我认得你。只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会难过么?”

他的眼再次湿润:“不会。”

然后她喜滋滋地道:“那么,就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吧!我终于有家啦!”

原本以为她会究根问底,想不到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微微一怔,却很快释然了。

这就是荷衣。

她什么也没有变,不论是怎样令人烦恼的情境,她总能立即跳出来,重归快乐的本源。

黄昏不知不觉地降临在了这片宁静的山谷,他们一起回到那座临湖的院落。过度的兴奋让慕容无风感到精疲力竭,他用仅有的一点精神陪着荷衣与星儿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席间,他破例吃了很多菜,还喝了好几杯酒,微醺的酒意与团圆的喜悦相比,后者更能令他醉倒。

饭毕,他把荷衣安顿到自己的卧室。她心情紧张地洗了一个澡,在云母围屏之后悄悄地换上了寝衣。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间屋子时,发现屋子里除了华贵的家具和精致的床帐,剩下的只有一团沉沉的死气。每个角落都干净得好像不曾有人住过。只有靠近床头的一张书案上摆着的白玉水注、古砚、湖笔和一本摊开来的书让人微觉有些“人”气。正手足无措间,只听得“咣啷”一声,她无意中将床边的一只水晶小几打翻,上面堆着的一叠医案也跟着洒了一地。所幸地上铺着地毯,才不至摔碎。

她慌忙拾起来放回原处。回头一看,星儿已在**熟睡了过去。他笑了笑,帮她拾起地上的乱纸,低声道:“不要紧,我来收拾。”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道:“衣服有点长。”

寝衣是慕容无风的,方才正是她一脚踩在自己的衣摆上,差一点摔倒。

“你的衣服我都收起来了,明天叫人拿几件给你。”

“在哪里?”她灵机一动,“我自己去拿。”

“不……不用。”他马上道。

她束手束脚地坐在床沿上,支吾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们……今晚……嗯……”

“我住在隔壁。”他道。

“对不起……”她满脸通红。

“你一定不记得这间屋子了。”他道。

“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叹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脸:“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扰你们。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会儿。明天见。”

那几杯酒已无法再提起他的精神,他感到疲倦已极,行将崩溃。回到隔壁的卧室草草洗浴了一番便倒在**。虽然胸口隐隐作痛,他的心情却无比宁静,脑中一片空白,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半的时分,他被一阵尖锐的蝉鸣吵醒。

这一年的暮春异常温暖,那只蝉每到三更时分便叫得响亮。以前他夜里常常失眠,倒也不觉得吵闹。正思忖间,那蝉一声递着一声地高亢起来,竟让他睡意全无。

蝉声如此聒噪,不知荷衣与星儿可能入睡?

想到这里,他披衣下床,点着烛火在抽屉里一阵乱翻,找出子悦小时候玩的弹弓,便挟着它,来到门外庭中的梧桐树下。

月色微凉,梧影婆娑。四处门窗尽掩,悄无人声。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对着蝉声所在之处猛然一射。

“哧”的一声,蝉声忽顿,却从树上轻飘飘地坠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吃惊,那人影已闪到他跟前,轻声道:“是我,荷衣。”

他一愣,失声道:“我射中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你那两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那只蝉不是已噤声了么?”

“那是被你吓的。你若不射那么一下,我已经把它抓到手了呢!”

“给我一点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么差么?”他俯身在地上乱找石头。

“好哇!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你,看你几时才能将这只蝉射下来。你瞧,它又开始叫啦!”

三块碎石连发而去,听见的,却是碎石穿窗的声音。

“那几间屋子里没住人吧?你怎能将石头全射到人家窗子里面呢?别弯腰了,我给你捡石头,全放在这儿了。我去找点酒来喝。”

他正欲说话,她已飞快地跑回屋子,乐蒙蒙地抱来一瓶葡萄酒,手里还拿着个闪闪发光的酒杯。

“这杯子奇怪,在夜里还发光呢!”她将杯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夜光杯。原本有一对的,给子悦打破了一个。”

“一定很贵吧?”

“人家送的。”

“真好看。”她自斟自酌起来。一连见他射了好几发,不见动静,便问:

“射中了么?”

“没有。”他沮丧地道。

“兴许射中了。蝉儿不叫了!”

这话刚停,那只蝉又嘹亮地叫了起来。

他对准枝头一阵乱射,射得远处瓦片叮当作响。

“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惬然而笑。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终于道,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实告诉我,你小时候究竟摸过弹弓没有?”

“没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我可以把这棵树砍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把它找出来。”

她“扑”的一声,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你是说,这只蝉会跟着树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别喜欢这棵树,不然岂非早已飞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说,这蝉儿爱极了这棵树,便要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干这种傻事的,又岂止是这只蝉……”蓦地,他的嗓音充满苦涩,千思万绪洪波般涌起。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头拧了过来,笑道,“蝉就是蝉,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又发呆了?”她扒在他腿上,仰起头看着他,“为什么你老是不开心呢?”

“荷衣,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忽然问。

“挺好的呀!”生怕他不信,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若……不想住在这里,我不会勉强你。”他低声地说道。眼神中有些疲倦,又满含着悲伤:“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早已经很习惯了。”

“还说很习惯,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无端地,她心疼了起来,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再说,我走了,星儿怎么办?你就算是不想理我,难道连星儿也不理么?”她故意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会……”他张口结舌地道:“我……”

“我什么我?”她柔声笑道:“几时又结巴了?”

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得却很凄凉:“我不该告诉你我认得你。你一回来,又要过那种整天受累的日子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过了很久,坚定地道:“无风,我非和你在一起不可。”

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泪光,亮晶晶的。

多年以来,当他再一次看见她那充满着希望和勇气的眼睛,他立即明白,荷衣的归来纯属天意。

荷衣从不需要他花很多时间来认识。

他不再说什么,将弹弓扔在地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仿佛她是个幻影,只有不断地触摸才会变得真实。

“蝉又叫了。”

“让它叫罢。”

话音刚落,天地间忽然下起了小雨,蝉声戛然而止,一切重归宁静。

她将他送至屋内,暖阁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琉璃瓦上的雨滴忽急忽慢,仿佛带着某种神秘而悦耳的节奏。檐前的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乱想。廊上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从帘缝中隐约透出。从窗隙间缓缓流入的,还有微闻的花气和绿藻的清香。

她伸手去找烛台,却被他一把拦住:“不要点灯。”

他手中一阵摸索,不知道拿出件什么东西,屋内忽然充满了一股松木的气味。

在黑暗之中,他轻轻握住着她的手,悄悄地问道:“荷衣,你闻到了么?”

“闻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往前走了几步,“现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凉的岩石,雏菊,青木,新鲜的漆味,桐油,飞禽的羽毛……

她被这复杂的气味弄糊涂了。

“每年我都会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一遍。”

“什么亭子?”

“神女峰顶上的亭子。后来,我独自去过好几次。这几年,身子渐渐地差了,便做了这种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个地方,吹掉灯,闭上眼,将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里……”他的嗓音如梦一般迷惘。

“我不记得那个亭子了。”她苦笑。

“所以我要带你来一次。”

她继续往前走。

那气味渐渐淡了,换成了一种近乎江水的气息。山风呼啸,混杂着草根、樟木树汁和酸枣的清香,浪涛翻涌,卷起江底的泥沙、鱼蟹和沉船,发锈的铁钉和水藻缠绕的缆绳……

“我到了那里,是么?那座山峰?”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悬崖。”

“然后,太阳就升起来了?”

“是啊。”

“看来故地重游,不一定要靠腿,不一定要靠梦,靠鼻子也行啊!”她笑了起来。

那么熟悉的笑声。她还是那样满不在乎。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样,顷刻之间便卸掉肩头上的万担忧伤,不再生活在沉重之中。

荷衣没有记忆,所以她是轻的。

一句话就能让她快乐。快乐在她,总是那么容易,仿佛满目皆是,随处可得。

“荷衣,你觉得我是陌生人么?”在遐思中沉浸良久,他一直挽着她的手,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把手伸起抽屉里,将一枚一枚的香珠放到鼻尖上嗅来嗅去。

“这又有什么呢?我就是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

他一怔,道:“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和你一模一样,你认识他便是浪费精神,和他相处,不过是在自己原先的世界里打转。而你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一见到你,就知道自己在出远门。”她摸了摸他的脑勺,道:“我就喜欢在你的世界里游山逛水。”

他哑然。那种糅合着惊讶与愉悦的感受复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是么?他永远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荷衣,我的世界是空的。”

“所以我进来了。”她柔声笑道:“现在一点也不空了,就好像一座美丽的山峰之上终于有人盖了一座小庙。是不是?我只想作个老和尚,终日守在你这座山头上。”

他无言以对,只有默然点头。

过了很久,他用力地绞着自己的手,忽然道:“荷衣,我的脑子有点乱,只怕要发神经了……”

“那就发罢。”

“自从你去世以后,我一直没法找到你的遗体……”

“哎!我现在是活着的!”

“假装一下行么?”

她想了想,道:“好罢。”

“我一直没找到你,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我用双手在那座山里不停地挖着,终于找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怀着子悦的时候一样。一脸的油灰,根本就认不出来。”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干净,然后亲手给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来我喜欢紫色的衣裳。”

“浅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样的颜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让她平躺在**。

“荷衣,你……能假装你是死的么?”

她道:“能呀。我现在不就是一动不动的了?”

“你别紧张,手不要紧紧地抓着床单,行么?”

“行啊。”她的手松开了。

“闭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俯下身来,对着她的眼皮轻轻地吻了一下。

“无风,我得说话,不然我快吓死啦……你总不至于不让我说话吧?”

“那就说话吧。”

他闻了她肌肤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湿濡,脸颊发烫,胸膛起伏,温暖的呼吸带给他眼眸阵阵潮气。

他避开了她的双唇,从她的耳缘一直吻到颈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脱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开纽扣的动作是轻柔的,指尖划过她的身体,湖面泛出一片涟漪。

“你冷么?”他问。

“不冷,这屋子为什么会这么热?”

他找到一块素绢,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将一种带着薄荷气味的清凉香露涂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时候,最喜欢这种香味,子悦也喜欢。”他轻轻地道。

“真的很好闻呢。”她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一阵冰凉,有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额上。

“这是什么?”

“玉蝉。”他找到一把梳子,将她的长发整齐地梳好,“是我亲手雕的。等会儿,你就含着它,好么?”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这硬邦邦的东西呀!”她大声抗议。

“嘘,小声点。如果含着它,你的灵魂就会平安地升到天堂。含着它,行么?”他哄着她道。

“无风,你没事吧?”她的头一扭,玉蝉掉了下来,他拾起,复又放在她的额上。

“没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给我装敛,也该是穿上衣服吧?”她胡乱地说道。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着你,和你一起躺进棺材里,然后叫人把我们埋掉。”

“你疯了。”她叹道。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寻找着什么。她将悬在床侧的一只木环递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边来。”她道,伸过手臂,去揽他的腰。

他无声无息地移到**,俯下身去,在她的耳边梦呓般喃喃细语。

他告诉她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他爱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后,他一遍又一遍着吻着她的全身,好像一个失去了双手的瞎子,只能靠着嘴唇才能将她辨认出来。

一阵疾风吹过,夜雨敲窗,沙沙作响。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全身,他的手越来越温暖,呼吸却很平静,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典雅过人的风度。她忽然道:“无风,我饿了。”

他怔住:“你饿了?”

“我要吃东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觉得你神秘兮兮的,让我害怕,非得吃点东西才行。”

“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你总要吃东西?”他叹了一声,“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为死人那么好装么?”她拧着眉头道。

他下床,给她端来一碟杏仁糕:“够不够?”

“有几块?”

“四块,不够我再去给你拿……”

“够了。只是……我还要喝茶。”她愁眉苦脸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慢慢吃罢,我去给你煮。”

他到外间忙了好一阵子,依旧黑灯瞎火地给她端来一壶茶,替她滤掉茶叶,将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烫么?”

“我兑了点凉水。”

他好像很明白她的习惯。

她将手中的糕吃了个精光,然后将茶一饮而尽,头往**一倒,道:“继续。”

他无声地笑了,慢吞吞地坐回到她的身边,道:“由于你打断了一次,我得重来一遍。”

“饶了我罢!”

“难道你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有些阴森森的……”

“咬住这只玉蝉就不会了。它会让你的灵魂安宁下来。”他的嗓音优雅低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动人。

玉蝉滑入口中,一阵冰凉。

“我不喜欢口里有一只蝉!”她叫了起来。

他叹了一声,将玉蝉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罢,那就握在手里,总可以了罢?”

“这还差不多。”

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只,放在她的另一只手上:“一只手握一只。”

“说罢,你究竟做了多少只玉蝉呀?”

“一抽屉。”

“亏得我回来了,不然你继续做下去,岂不是要装满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来了么?”他迷茫地说道,话音无比空洞,几乎令她打了一个寒战。

她抻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苍白的肌肤在黑暗中微微闪光。她知道他正看着她。虽然看见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却觉得他的目光穿透黑暗,笔直地照在她灵魂最幽深之处。

蓦地,屋内似有一股阴风冷飕飕的吹了进来,她像一只惊惶失措的松鼠紧紧地抓住了他,道:“你……你以为我是鬼么?”

“难道你不是?”他一把捏住她的拳头,她的手心满是汗水,玉蝉在指缝间滑来滑去。“你不放心我,老是回来看我,所以你得把那两只蝉握紧,不然,你又会不见了。”他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荷衣,这次……这次你别离开我,好么?”

“等会儿!我去点蜡烛!”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声,道:“你又要走了么?蜡烛一点,天……天一亮,你又不见了!”

她抚摸他的胸膛,他的心怦怦乱跳,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她柔声道:“我不点蜡烛,就在这里陪着你……别担心了。你看,这蝉我紧紧地握着呢……”

她把玉蝉夹在拇指上,抚摸着他身上的那两道凸起发烫的疤痕。它们如沙漠中两道干涸的河床,即使手触,也觉得狰狞可怕。她想像着他受伤时支离破碎的样子,心痛如割,黯然神伤,怜惜地道:“还痛么?”

“不痛。”

“是谁……是谁伤的你?”不知不觉,她泪如泉涌。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堵住了他的嘴,紧紧拥抱着他,伤心欲绝将眼泪洒在他的道道伤痕之上。“无风,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说道,“不要担心,我们会好起来的……”

“你不是真的,”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

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软帐内暗香微透,玉漏声沉。他们的手交织在一处,便在这一刻为所欲为,尽情沉溺于幽欢之中。玉蝉夹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们不停地流泪,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陪伴着他们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雨声。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举到云端,在那里,身飘飘而若逝,杳然不复自知在天地之间。

恍惚良久,蓦然醒来,她发现他已放开了她,正坐在一旁,用一块汗巾拭着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样子雍容端肃,仿佛尚在某种仪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换上睡衣,将被子盖好。

他俯身十分困难,一只手必须撑在**以维持平衡。可他却不许她动,固执地像照料婴儿一样地照料着她,在黑暗中,将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刚才睡着了?”

他淡淡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着我好么?”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静地道。

“为什么?”

“我得早起,有个手术要做。星儿我已抱过来了,在这里。”

黑暗中,她一探手,摸到星儿的汗津津的脑瓜。

她疑惑地看着他掩门而去。

她原本打算趁着天还未亮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好地想一遍,眼一闭却立即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