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年三月十二。谷雨。

这一天没有雨,而是万里晴空,骄阳四射。

他刚进澄明馆便遇到一位满是刀伤的病人。

据说,那个人是一位大侠。那位大侠的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

送他进来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头鼠目,眼光扑朔。与他说了几句话,油腔滑调,极尽阿谀之能事。

不是大侠也不会受这种伤罢?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声。

手下人愕然,对于他这种毫不妥协的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飞鹰寨愿出五十倍的诊费。神医先生以后若还有其它的差使,只管一句话,俺们弟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的诊费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无趣,陪着笑走到抱厦等候。

在他的世界里,人是这样分类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还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种类似狼牙棒的钝器击碎,其余各处的小伤,数不胜数。抬进诊室时,肌肤好象一团零乱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缝合着。和几个学生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外伤大至清理干净,内伤的调养却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断骨无法接合,病人将终生残废。

做手术的时候,窗外一只黄鹂叫得正欢。而**的病人则因疼痛不断地冲他大吼,仿佛他就是那个砍伤了他的凶手。

三位助手及时地按住了病人拼命挣扎的身体。他无法动弹,便污语连连,涕唾横飞,其势若临阵骂敌,十分豪迈。

有几粒唾沫星子溅到了他的脸上,忙碌中,竟也顾不上擦拭。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宁愿病人是个女的。

女人此时嘤嘤而泣或大声呻吟,绝不伤大雅。大侠则要关心自己的颜面,断不能哭。

人生如此,无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个临产的少妇,生了三天,孩子还没有下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薰炙、针灸、推拿、灌药……全不管用。

送入诊室的时,他刚入厢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弥勒榻上小歇,又被一个弟子叫了出来。

妇人眼光涣散,气息微弱,已是濒危之状。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结局是母子两亡。

最后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极少,母子均安的情况,全谷仅有的两例,一例由慕容无风掌刀,另一例则是吴悠。

吴悠已去,杳如黄鹤。这一次非是他莫属。

他喝下一小口酽茶,重新净了手,问道:“田大夫,病人可有亲属在此?”

田钟樾,字棕亭,在慕容无风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纪与蔡宣相仿,脾气却与陈策相若,是个极认真谨慎之人。他生性腼腆,平日寡言少语,慕容无风甚喜与之搭档,两人除了医务之外,均不多话,做完手术各自走开,十分爽快。

田钟樾恭敬地捧着盥洗的铜盆道:“有,是她的相公。这一位是娶进门不久的如夫人。”

来到抱厦,他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在太师椅上愁坐。一见到他,连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线希望?”

他平静地道:“母子俱生的机会不大,到时若均需急救,我们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个。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抢声道:“请一定先救孩子!我……我听说那是男孩!可怜我华氏三代单传,前面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岁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顿足、泪水纵横。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钱。

他心下一寒,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转动轮椅回到内室,田钟樾跟了进来,低声道:“这女人气息奄奄,且行将剖腹,救活她只怕颇费周章。里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异,胎息稍弱,活下来倒极有可能。”

他将脸一沉,冷冷地道:“别听那男人胡扯。等会儿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婴儿。——我瞧了她的脉,那胎儿不止是胎息弱,只怕还有胎瘤,就算是生出来,也活不过三岁。”

田钟樾垂首敛目,道:“是,弟子谨记。”

手术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由于每一个步骤都事关性命,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静气,一言不发。大家在心中暗自惊叹眼前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双天才的手,手指修长,骨结纤细,既沉着稳定,又灵活敏捷。他一面替妇人手术,一面有条不紊地指挥田钟樾抢救婴儿。

果然是个男孩,个头甚大,只可惜两肋之下生满了红丝状血瘤。妇人虽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却也总算保住了性命。

他检查完婴儿,替他剪了脐带,将软绵绵的孩子包在一块棉布之中,一面交给田钟樾,一面道:“男人无子,便责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肾中伏火,精多红丝。以气相传,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药,遗热在胎。此症跟妇人无关。给他开些滋肾的药,以泻肾中火邪,补真阴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怀孕,受胎五月,记得以黄芩白术作散服下,当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钟樾忙道:“学生记下了。”

他点点头,挥了挥手:“你去和那个人说罢,我懒得再见他了。”

收拾完毕,他复又淋浴更衣。赵谦和赶过来强行将他接了出去。

“谷主,你今天不能再干了。”

临行之前,他听见那男子握着妇人的手,柔声细语:“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着你……”

走出二门,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再往南转了几道弯,赵谦和将他送到离竹梧院不远处的一个竹亭内。

亭外遍种芭蕉,绿荫匝地,竹影萧疏,鸟声聒噪。几株樱桃早已红透,他仰头一看,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微笑。临近地面的一层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个喜欢爬树的小丫头,还会是谁?

“过几天去把子悦接回来罢。”他道。

“前天老谢到舅爷家去了一趟,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乐乎,死拉活劝也不肯回来。”赵谦和一面说着,一面将亭上月白亮纱的卷帘放下来。暮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来扰人,不可不挡。

“那就让她多住几天。”他缓缓地道。

阳光从树隙间斜射过来,透过纱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几个时辰紧张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赵谦和燃起茶炉,将一个雨过天青的桌罩铺上石桌,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悄然退下。

一阵轻风从林隙间吹来,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松木的芬芳。还是初春天气,风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将微微发烫的茶壶握在手中。

凌霄花已攀上了竹篱,山墙上古藤葱绿,薜荔覆满窗牖,盖住了上面雕刻的流云仙鹤。

远处一道小溪传来欢快的水声,一只鸭子安闲地游过,身后跟着七只毛绒绒的小鸭。岸边的碧草衬出幼雏金黄的毛色,它们在水中嬉戏,自由自在。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像一位穿着黑衣的仕女,显得肃穆悲伤。

几团烟气迅速飞过,留下一片苍茫的水雾。

在山际间移动的几个白点,是江鸥。黑点,大约是山鹰罢?

草丛中“倏”地一声响动,一只野兔飞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空中云朵舒卷的形状,掠过山尖,在重峦叠障中消磨。

思绪如洇开的墨迹在图卷中缓缓散开。

远处峭壁上一个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阴翳的古木裹着一团冷光翠色高插天际。——山亭属于那群缘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时去过一次,隐约记得亭下临着一个深谷,是云梦谷的药园所在。

虽是正午,那里并没有什么游人。

只有一个蓝衣人抱着一个孩子在亭子中走来走去。

那是个女人。有着浓密的头发,脑后挽着一个极大的发髻,以至于他差一点把发髻当成了一顶帽子。

她个头与荷衣一样瘦小窈窕。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满活力,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的样子。

他不禁笑了。

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让孩子扒在腰侧,一支手臂稳稳地兜住他的腰,从远处看,好像是挎着一个篮子。

他不由得想起荷衣抱子悦时的样子。她总说这种抱法最省力。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目光不知不觉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那女人背对着他坐了下来,理了理头发,将有些松散的发髻拆开,又重新别起。她这样做时,先把簪子含在口里,手则沿着脑缘划过来,将长发绕成一卷,再用簪子稳稳插住。

他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也许他见过的女人太少。也许,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盘发。也许……

低头沉思片刻,他复又将目光移回。刹那间,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来,衣裳开始变紫……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幻影又出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栏,缓缓转过身来,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头,拒绝再看,却奋力地驱动起轮椅。他一溜烟地驶过长廊,越过八角门,穿过一道木桥,转了三四折,才发觉那亭子其实离自己方才的所在极远。目光是笔直的,走到那里却要费尽周折。

这一处新园他极少光顾,脚下的路几乎是陌生的。他发疯似地往前赶,怕她会消失不见。好不易驶到亭下,已累得气喘吁吁。前面的游廊上却有四级台阶,越过台阶,还要再走几步才能到达亭脚。从亭脚往上,山势陡峻,石阶云梯般竖起,又窄又高。

那石阶究竟有多少,他没有数。

亭名“观峰”,原不在草图上,是他自己后来加上去的。

此处遥对碧峰,下临绣谷,风景如画,正是筑亭佳处。考虑到慕容无风行动不便,方天宁只好将之放弃。

赵谦和曾反复叮嘱他,谷内所有建筑的基本原则,是“必须让谷主感到方便”。

是以当慕容无风问起何以不在此处筑亭时,方天宁解释道:“从廊下拾阶而上,需在第四十级台阶之处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级就四十级。我去不了,别人总可以去。”他大笔一挥,添上了一个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他抬起头,发觉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几块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里不见那女人的身影。

那会是她么?她还在不在?

没有多想,他将轮椅抛在一边,抽出拐杖站起了身子,扶着栏杆,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四级台阶,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伤之后,他极度消瘦。双臂羸弱,腰肢无力,离开了轮椅几乎寸步难行。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怕,只要力所能及,从不让荷衣相助,总想证明自己的身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思绪总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来,靠着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两粒药丸,等待呼吸平静。

目光沿着长廊搜索,他期望此时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檐上啁啾的鸟声和漏窗洒下的迟迟日影。

他只好拄着拐杖,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远处猿声呜咽。

风在山谷间回旋。

山坡上长满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纯白的花瓣纷纷飘落,洒了一地。

有几片飘进了廊内。

——杜芫:辛、苦,微温,有毒。泻水逐饮,行气通脉。

——辛夷:性温,味辛微苦。祛风,通窍。阴虚火旺者忌服……

脑中不知不觉地闪过了药书上的几行字。他嘲笑自己是个书呆子,不论看见什么花草,第一个反应总是《本草经》上的条目。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气,令他阵阵作呕。

凭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终于来到了亭脚。

离开了游廊,坐栏也跟着消失了。唯一能让他凭借的,只有石阶两旁的扶栏。

扶栏的那一边,是深谷。

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跌下去。

一阵山风呼啸而来,吹得他的袍袖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卷到半空。

他却感到一阵轻松,深吸一口气,借着这股强劲的风力发疯似地往上爬。

他以为自己爬了很久,虽然胸口已被狂跳的心脏塞满,早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还在无知无觉地往上爬。回头看时,那石阶他只上了七级。

长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搭在肩上。他咬着牙竭力想站稳,身子却在空中晃了两晃,正要伸手抓住扶栏,转身之时却听见“叮当”一声,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强地支撑着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为何一定要见到这女人,原因连他自己都觉荒唐。

那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发的样子,抱孩子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思念。

他只是疯狂地扑向那个影子,任何一丝能让他辨认出荷衣的痕迹都让他疯狂。

只要看一眼这个与荷衣相似的女人,并不需要认识她,他就心满意足。

我一定是疯了。他自言自语地道。手一松,跌倒在地,手掌在粗糙的石阶上重重地擦了一下,掌心满是血痕。

陡直的台阶无限漫长地向上延伸着。

前面的亭中没有半分动静,她显然毫无所觉。

已过了这么久,她是否还留在亭内?

哦,她多半已经离开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时发出的叮当之声,不会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嘲笑着自己痴迷不悟,而那可怕的疾病又开始发作。他颓然瘫倒,垂下头,忍受着心头一阵袭来的绞痛。

一片槐叶悠悠荡荡地飘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落在面前的台阶上。

他注视着它。

风乍起,槐叶飞向空中,飘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坠入了幻影,在记忆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坠落。

一个人在悲伤之中岂非更加真实?

如果时空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世界在等待着他,他将带走自己与荷衣的所有图卷。

将它们在那个魂梦可以复活的地方一一展开。

空谷中回荡着呜咽的风声。

温暖的阳光洒在肩头。

他的身体已因激动而疲惫不堪。

他知道自己无法见到亭上的女子。

但这并不妨碍今天成为一个美好的日子。

他静静地靠在栏杆上聆听。

那深沉的回声似乎来自亘古,让他忧伤,又让他解脱。

脑中闪过与荷衣相处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细节都如蛛网般透彻清晰。

那一瞬间,时间滚滚向前,涌向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