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后手

谭纵昨儿个睡的晚,起的自然也晚。睁开眼的时候,苏瑾早下了床,正收拾妥当了坐在软榻上拿着本琴谱看着。这女子今儿个没梳发髻,就任一头黑长直的头发批着下来垂到了腰,要换外人看来,指不定要怎么埋汰苏瑾不懂的打理,甚至要怀疑苏瑾够不够资格做这个主母的位置。可在谭纵眼里,似苏瑾这种造型他却最喜欢,很有后世的味儿。

窗户外头,几个丫鬟正指挥着客栈里的几个粗壮仆『妇』打扫昨儿个晚上被雨水打下来的落叶,屋檐上还有一些没落完的雨水正有一滴没一滴的掉着,倒也算是层难得的景『色』。

心里装了事,谭纵就没赖床,打着呵欠就起来了。那边苏瑾早预备着呢,发觉了谭纵的动静就吩咐瘦腰去厨房取了热水和早点过来,这边就自己亲自给谭纵穿戴起来。

等梳了头,洗漱的热水还有热腾腾的早点就都端了上来。三两下解决掉,谭纵就吩咐瘦腰去找小二叫辆车来,这边则与清荷、莲香见过了,随口吩咐了几句就出了客栈。

因为有三合土的缘故,大顺朝的交通还算便利,因此这代步的行当就兴盛了起来。光南京城里头,提供租赁马车业务的就有两三家,租马的也有,不过马行里大多是些劣马,又或者是些犁地的驽马,大多不适合骑乘。

况且,谭纵这回要走的地方似乎有些远,他自觉没这个磨大腿的必要,自然不会自己骑了马去,因此只能叫辆车。而为了让某些人看见自己出行,谭纵还特别让车行的老把式回去换了辆没遮没拦的土车来,也不理会路人那差异的目光,便这般摇摇晃晃的往城西边去了。

要不怎么说古代空气好呢,恰巧今日个又是雨后,刚一出城,谭纵就忍不住又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这空气,这味道着实让人犯困——春困!

老把式姓黄,自称老黄头,五十多岁的年纪皮包骨的,但人看起来却精神,手上也有着一把子的劲,刚出了城门这鞭子就甩了起来,在空气里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倒让谭纵体验了一回老陕北的风情。

谭纵有心从这些在南京城里居住了大半辈子的人嘴里套话,就自动跟这老黄头搭话。先聊老黄头的家里,再聊老黄头的本事,直到离城一两里地的时候,谭纵忽然发觉路边上竟然有个围墙围了足有三米来高的庄子,不由得就有些好奇,就主动问道:“老黄头,你瞧瞧那是什么地方?就那个朱红院墙的那个。”

老黄头这会儿话夹子打开了,闻言就自然道:“那是百里家的农庄。要说百里家的这个农庄可真是个宝贝地方,专门出些古怪玩意,腊月天里头甚至还能种出黄瓜来,那水嫩的,拧一把都要滴出水来了,可把我给馋的。”

“腊月天的黄瓜?”谭纵一愣,心想难道是大棚菜?心里头揣着几分带了肯定『色』彩的怀疑,谭纵脸上却装着不信道:“老黄头,莫不是你魔怔了吧?腊月天怎么可能出黄瓜”

“嘿,瞧你这后生说的,我老黄头赶车都赶了几十年了,难不成还来骗你不成?”老黄头一边打着鞭子,一边指着路边一条小道:“瞧见没有,就这道进去,不用半盏茶时候就能到庄子口。不过你怀疑的倒也没错,若不是老黄头我亲眼看见,我也不信。”

“哦?老黄头你还亲眼见过?”谭纵故作惊诧道:“那你吃过没有?”

老黄头这时候得意了,脸上就带上了几分傲气:“这几年,我每年都从这庄子里拉货到城里嘞,你说我吃过没有!不过那些东西现在看起来便宜,等到腊月天的时候可老贵着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出来的,水嫩水嫩的,看着就让人眼馋。”

“哦,难不成你没进去过?”谭纵惊异道。

“没进去,就在门口等着那些人把东西抬出来。”老黄头也不惋惜,只是随便唠几句:“那些个守庄子的额,一个个都矗在门口,凶神恶煞的,看着就怕,我可不敢进去。”

说着,老黄头一指墙角下恰好走过的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道:“瞧见没有,这些巡守的个顶个都这般子样貌,有的还带着狗哩,老大一条,站起来比我人都高。还有那牙齿,啧啧,那个利哦,只怕一口咬下去腿都给咬断了。据说去年就有个不知道好歹的小后生想进去偷点东西,结果被人扔了出来,两条腿都咬断了。”

谭纵心理面好奇心更重了,忍不住继续问道:“是么,这狗可够凶。不过那人进去后可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见。”老黄头轻蔑地笑笑,手里的马鞭子也打了个震天响:“那家伙后来就说,进去就觉得白茫茫一片,亮堂堂的,没两下就被闪花了眼,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狗咬了腿了!要我说,他就是活该,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那地方是谁都能随便闯的么,还想进去偷东西,没丢掉这条命就算不错了。”

“白花花一片?”谭纵听见这个词心里就有数了——说不得就是个温室大棚。只不过这时代没有塑膜纸,谭纵估计应该是用的玻璃来进行采光聚焦保温,就跟后世那些喜欢摆弄花的做的温室差不多。而且谭纵也清楚,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可真要弄这么大一个玻璃房子,放这时候可不是谁都能做起来的,也就是百里家这等人家才能弄。

不过,也正如老黄头说的,这温室蔬菜讲究的就是个稀罕,大冬天的能弄点黄瓜什么的新鲜蔬菜出来,换谁都眼馋。再往城里这么一搬,只怕这价格就得按银子来算,说不得一根带刺的黄瓜就得一两银子,一把油条长的豆角也得要二两银子。

两人闲聊着,不一会儿就出了那庄子的范围,路旁的树林子里头,就听的到鸟叫声了,一些树枝上也能看见正发着芽,嫩绿嫩绿的。谭纵难得心情好,童心未泯了一回,跑去折了段手臂长的树枝拿手里学着老黄头赶车,眼睛却若有若无的往左右两边林子里扫——适才折树枝的时候,谭纵已然发现林子里有人跟踪。

不过,虽说如此,可谭纵心里头却不甚紧张,只是有些警惕对方的阴暗手段。只是这原本就是他原订的计策,这次要老黄头带自己去南京城西郊的石矿场上看看,也不过是故意引起对方的注意,好让对方产生警觉,让对方知晓已经有人把注意力放到采石场上去了。

这便是谭纵在蒋五把他拖下水后的反击之计,只不过原先谭纵是想靠着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人间凶险的纨绔子弟的口传出去,可现在谭纵却是正大光明的引人跟着走了。

不过,谭纵也清楚,跟在后头的只怕不止是一伙人,除了王府派来盯梢的人外,说不得监察的暗监也跟在自己后头。如果万一没有王府的盯梢,谭纵也不担心,最多多走几处就成了。似这等打草惊蛇的手段,正好用在此处了。

便这么随着车子摇啊摇的,路上老黄头也问过谭纵为什么会想去采石场看看,谭纵便把事先想好的,要给家里头做个庭院,想去看看有没什么好石头能码个地板出来什么的说了出来。反正是能糊弄就糊弄,谭纵也没指望着这理由能有多天衣无缝。

好在老黄头也不是较真的人,老少两个一路聊过去,可等日头当中了也没到地方,谭纵这才明白自己换的这辆老破车究竟有多慢。

“老黄头,这采石场究竟有多远啊?”谭纵这个时候心里面就有些后悔了,这路途也太远了,这都两三个小时了还没到地方,虽然这车也的确慢,可这世间花的也太夸张了点。

“就快了。照这速度,估计再有半个多时辰就到了。”老黄头抬眼扫了会地头,又对谭纵道:“小少爷,前面有家茶铺,你若是累了不如去那休息会,还可进进食。虽然没什么好东西,可是包子点心什么的还是有的。”

谭纵这个时候也没了念想,只能点头同意,对老黄头嘴里的半个时辰他倒没什么想法,这时代本来就是时辰小时混用的,就跟俗语和书面语似的区别,大多数百姓还是习惯用时辰,官方才用小时这个单位。就这么又摇了十来分钟,老黄头嘴里的茶铺终于到了。

这茶铺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屋子外头的帐幕破破烂烂的,上民还破了几个洞,各个都有人这么大。茶铺的老板这会儿正招呼着几个闲散的客人,不时的跟客人说着什么。跑堂的小二看起来年纪倒小,只是十二三岁模样,不过倒是挺勤快的。后面厨房里正冒着炊烟,还有女人的声音传出来。谭纵猜想只怕这铺子是个家里铺,也就是一家子人在这经营。

要了包子、大碗茶,听老板推荐又点了份猪头肉,谭纵就这么吃了起来。老黄头死活不肯跟谭纵同桌,谭纵只能让那个老板再送了一份过去。

这一段路几个小时下来,谭纵根本没见到多少人影,因此他就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老板会把茶铺放在这里。可等老板把东西端上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了——盛着茶得碗底下放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了两个字:回头!

这时候能给谭纵传这种纸条的,自然是所谓的自己人——监察。想到这孤零零的一个茶汤铺子都是监察的暗哨,谭纵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大顺朝的监察布的眼线也太广了,只怕各条道上都有人盯着。

不过谭纵也清楚,似这等暗哨,也就负责盯个梢,趁着铺子的便利听点捕风捉影的消息,顶天还有个传递消息的任务,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这些暗哨肯定是不会抄家伙上的。一来是人家手上没这个功夫,二来是人家就是实打实的暗间,根本不是当家的红棍,人根本不玩这一套。再说的直白点,这就是一种低级的间谍,或者也可以叫谍报人员。

不过,正如谭纵先前说的,只要有脑子的都能想明白,在这么条清净的道上开这个茶水铺子,看似不起眼,可在有心人眼里只怕早就成了破绽。只不过这种东西,谁也不含糊谁,大家都揣着明白当糊涂罢了——放那还能监视点动静呢!

有这些想法,谭纵便对着那老板一笑,也不管那茶水铺的老板看见没有,只是随手把那条子撕碎了又沾着茶水『揉』成了一团,远远地丢到了草丛里头。

“老黄头,可吃饱了?”谭纵晃着身子——摇了一上午了,骨头有些散架,浑身都利索,一屁股坐到老黄头桌子上,看着老黄头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不由地的有些好笑,只觉得这老车把式看着土气,可不知怎么的又透出几分与众不同的不凡来,当真怪异。

老黄头见谭纵过来了,不知道怎么的叹了口气,直接就把手里的包子放了下来,又提起放在凳脚上的鞭子,也不跟谭纵说话,就这么悠悠然的上了马车。

走半道上了,老黄头忽然开口道:“小后生,我可跟你说,李家的这采石场可不怎么太平,不如换一家吧?”

谭纵闻言一愣,忽地似是醒悟了过来,睁着眼睛盯着老黄头半晌,这才呵呵笑道:“老黄头,想不到连你也不是真老实的人。啧啧,咱们那位曹大爷可真是够不放心我的。”谭纵也不是笨蛋,有那茶水铺子的老板在前提醒,这会儿老黄头再提醒一次,他要是再猜不是老黄头背后的身份,那可真是妄为在体制里混了这么多年的公务员了。

“老咯。”老黄头浑然不管谭纵的取笑,只是一挥鞭子把那拖车的驽马弄停了,这才施施然地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往道便的树林里头走,便走还边说:“都几十年了,要不是你这小后生非要赶车往这边来,怕是我老黄头到死也难得出此任务。”

“得!”谭纵也不是驴脾气,都到这地步了,知道自己如果硬要再走下去,说不得就有人要从树林里头出来裹挟了自己回城去,因此只得打消了自个打草惊蛇的念想,等着老黄头回来。只是谭纵终究有些不甘心,便扯开嗓子喊道:“既然不太平那就算了,我就不去李家的采石场了,要不你带我换换别家的?我那新宅子可还指望着买点石板回去铺庭院呢。”

谭纵这次故意扯开了嗓子喊话,故此说话的声音极大。这会儿又没风,声音就这么四散开去,只怕方圆一里地以内的人都能听的清楚。

不过老黄头却不管他,只是调转了车头,一边赶着马车往回走一边说:“小后生,听老黄头一句话,本分做人,不要再徒惹是非了。这回是有我老黄头提醒你,下次怕就没人了。说不得,万一遇上不怕死的歹人,管你是亚元还是状元,只怕一刀就割了你的脑袋。”

“啧……”谭纵听到这忍不住嘬了个牙花,这才明白自己的身份这老黄头竟然一直知道,只是这一路上这老黄头根本不与自己谈什么身份上的尊卑,这才一路上“小后生小后生”的叫着,亏自己还以为身份隐藏的不错。

“还真是人老成精啊。”谭纵暗道了一句,忽地又想起这老黄头和那茶铺老板的身份,忍不住便升起一股子恐惧:“难不成那曹乔木早就算准了自己会故意打草惊蛇好引蛇出洞?如果真是这样,这曹乔木可藏的够深的,亏我一直以来还以为自己稳压他一头,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只是,他一直这样藏拙又是怎么个意思?”

脑子里一直盘旋这么个年头,一直到进了城了谭纵也没理清楚头绪,只觉得这曹乔木的这般连续的作为,只怕都和第一次出京办案的蒋五——安王有关。

富贵茶楼里人声鼎沸,这会儿正是喝茶的时候,南京城里的大老爷们吃了午饭多是在茶楼里头消遣。春二从秋月楼里喊了相好的,在茶楼里叫了个清净的包间,正开心着,冷不丁就有人掀开帘幕钻了进来。

听完大头一连串的报告,春儿忍不住狐疑道:“你可听清楚了?那个谭纵真的是说要去李家的采石场,然后快到的时候又打了退堂鼓?”

“回春头的话,小的听的千真万确,那遭瘟的书生的确是这般说的。只是被那车把式一番话给吓回去了,这才回转城里来。”大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眼睛却在蠢二身边那个酥胸半路,便是肚兜都落了一半的阿姑身上扫了一眼,立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大头认得这个阿姑,乃是秋月楼的红姑,虽然不如几位花魁有名气,可一晚上也要个十两银子,若是想带出场,只怕还得再加二两!

春二考虑了半晌,只是想不通谭纵去采石场的原因,因此只得暗暗放在心底,等晚上报给王奉先,这边又随口问道:“对了,那个车把式是什么人?”

“就是驴马行的老黄头,南京城里的老车把式了。”大头这回回答的极快:“这老黄头『操』车的本事极好,不管是什么车在他手里头都使的圆满,是驴马行里头数得着的老把式。”

春儿对老黄头的名头也是知道的,因此也不往心里去,只是在心里头几下了,这才从桌子上又取了一粒银『裸』子把大头打发走了:“记得,从早到晚给我把那小子跟住了,爷这自然有你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