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二十一年冬,除夕之夜。

春去冬来,大寒之后便是除夕。建康城的冬天总是会下起鹅毛大雪,数日不歇。往年的除夕,扶摇偶尔也会得到恩准,与那位太妃娘娘一同出席宴席,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沾染着帝宫的喜气。

那时,凤岐也常会被荣贵妃召进宫守岁,他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偷偷地给她捎来新年礼物。她那样害怕热闹的人也是有些期盼过年的,直到被禁足在蘅梧阁,她再也没有期盼过。

往后的除夕之夜,她便默默烧了两坛酒,清鸾去小厨房拿几道精致的小菜,两人吃完饭后便简单地守岁。

她卧在寂静的小屋内,透过窗户还能看见绽放在天边的烟火。清鸾每每犯困,守不了一会儿便睡着了,她翻来覆去无法安眠,便爬上屋顶,吹着清冷的箫声

烟花爆竹声掩盖了她的箫声,她在月夜下吹完一首又一首,然后抛了玉箫,躺在屋顶上看着天上的繁星。那个时候的萧扶摇看着这个繁华不曾停歇的帝宫,总会生出几分的孤傲之心,渴望自由的念头在心中疯长,她想去到很远的地方,看尽悲欢。

而事实上,帝宫也给予了她另一种悲欢,在凤岐弃她远去凉州的时候,她突然明白,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她不知道她与凤岐终会走到何等地步,亦如她不知道如今还留在帝宫的原因,大约人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她在寻找那个契机,割舍这一切的契机。

从蘅芜阁到昭阳殿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程。

扶摇带着清鸾冒雪赶往昭阳殿,一路上有宫人在扫雪,因是除夕,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清鸾今日也格外的高兴,一直叽叽喳喳地嚷着:“公主,今儿是除夕夜,公主晚上肯定会收到很多的礼物,清鸾也想要礼物。”

扶摇的思绪被她打乱,有些诧异地道:“你这是什么逻辑?难道除夕夜一定会收到礼物么?”

清鸾猛地点头,笑道:“可不是么,我帮公主算算,前些日子小七就在嘀咕新年要送什么礼物给公主,还有木头,凤公子,往年公主过年时总会收到三份礼物,今儿肯定更多。”

没错,每年的新年,她都会收到三份礼物,一份是凤岐所送,另外两份很是奇怪,像是两个人所送,一人总喜欢送她各类书籍传记,上面记录了四野八荒的轶事,内容囊括之广,实属罕见,这是她最为喜爱的。另外一份却是佛经,年年一本佛经,大约送书之人想磨平她内心的戾气,让她修身养性。

今年,听清鸾这样一说,她心中倒是有了一丝的期盼。其实今年的除夕,她的心境与往年不同,身边多了小七和西决,小七是个内心坚韧经历颇为丰富的人,西决也是难得的孤独剑客,她不再感到孤单。清鸾不知道的是,她私下也准备了礼物。蘅芜阁只有这么四个人,她一直将他们当做亲人来待,自然准备了礼物,只是她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心意罢了。

“其实,我也有给公主准备礼物。”清鸾扭扭捏捏地说着,声音极小,扶摇正要说话,只见那头行来一行人,气势排场甚大

她带着清鸾淡漠地让道,那行人却也停了下来。

“阿九,数日不见,你的伤好了没有?”轿辇内,传来一道略带沙哑虚弱的声音。

宫人打开轿辇,脸色略显苍白的萧明昭从轿辇内走出来,数日不见,萧明昭往日的气势稍弱,多了一丝病容,想来那日围场所受的伤还未痊愈,中毒加上叶慎之的剑法,萧明昭能四肢健全地活下来实属不易。

萧明昭走到她跟前,将宽大衣袖里的暖炉拿出来,握住她的手,低低地说道:“天冷,你不要冻到了。”

萧明昭的速度极快,他是习武之人,纵然身子没有大好,但是力气之大也不是扶摇能抗衡的。

扶摇猛然缩回手,被锦袋包裹着的暖炉跌在雪上,她垂眼,看着萧明昭黑色滚金边的狐裘大衣的边角,淡淡地说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阿九已无大碍,天冷,殿下还是坐在轿辇中为好。”

萧明昭弯身拾起地上的暖炉,一旁宫人远远地避开着,清鸾也早吓得后退几步,无人看见萧明昭眼底流淌过的几分苦涩。

“我知我往日的举动惊吓了你,阿九,你莫怕,莫怕。”萧明昭只是重复地说着“你莫怕”三字,其余的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他堂堂太子之尊,性情又暴虐无常,哪里做得来这样的温柔举动,只得稍显笨拙地如此说,谁又知道,这三字包容了他多少柔肠百转。

扶摇闻言微微一愣,她一贯是不怕天不怕地的,熟知她的凤岐与萧琉璃也从来不将她当做弱者,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可是亲眼见到了她闯生死门,布阵困杀刺客的,他怎会认为她害怕呢。

扶摇淡淡地后退一步,说道:“阿九不怕,太子殿下若没有什么事情,阿九就先行一步了。”

萧明昭见她始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脸色黯淡了几分,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太子殿下,这里风大,殿下要注意身子啊——”心腹在一旁急的出声说道。

萧明昭如若未闻,只是看着扶摇,也不说话,大风吹起他玉冠上垂下的明黄坠子,在风中乱舞

扶摇脸色微冷,转身欲离开,与萧明昭说了这几句话已是她的耐心极限了。

萧明昭目光一暗,伸手紧紧地扣住了她扬起来的衣袖,依旧是水青色暗花织就,素雅清爽。

“带上暖炉。”萧明昭淡淡地说,语气中竟带有了几分的执意。

此时的萧明昭褪去了往日的暴虐急躁,看着眼前全身裹在披风中的扶摇,她的小脸只怕只有他的巴掌那么大,终年苍白无血色,加上神情淡漠如水,萧明昭只觉得心无比的宁静。无论是地宫一事还是围场的猎杀,与扶摇接触越多,他越是无法自拔地想要靠近她,他想知道,他这个生在冷宫的妹妹为何就如同有着致命毒素的曼荼罗,让他不惜饮鸩止渴。

“多谢太子哥哥,阿九手上有暖炉,不劳太子哥哥费心。”扶摇垂眼,长长的睫毛留下一道暗色的剪影。

“原来太子殿下在这里,我说呢,怎么瞧着像是太子殿下。”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

扶摇抬眼看去,只见萧璧华领着身后的十个美姬以及一些宫人浩浩荡荡而来,却没有做轿辇,反而是走着来的。

萧璧华依旧是不改往日风格,暗红色的华贵披风及地,内里是深蓝色的金丝滚边蟠龙锦袍,眉似飞剑斜斜飞入鬓发,帝宫从没有人俊美得像萧璧华这般嚣张耀眼。

扶摇不禁腹诽,倘若萧璧华没有生在帝宫,若是有如汉室那样的君王,这厮定然胜过后宫三千佳丽。一思到此,扶摇不禁莞尔一笑,她实在想象不出来,萧璧华卑躬屈膝的样子。

萧璧华领着众美姬走来,萧明昭见是他,不禁皱了皱眉,也没有遮掩手中的暖炉,笑道:“原来是十一,我记得十一的重华宫和阿九的住处不在同一条线上,十一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适才去了一趟永寿宫,找祖母讨要压岁的红包,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了,太子殿下也是从永寿宫来的?”萧璧华笑道,一双眼明亮似剑,萧明昭的承德殿只怕离得更远,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怕旁人说闲话,还是现在的太子殿下大难不死,有恃无恐了?

这帝宫作主的终是皇位上坐着的那位

萧明昭倒是丝毫不加以掩饰,说道:“十一弟误会了,我是专程来找阿九的,上次围场多亏了阿九的照顾,我听闻阿九所住的蘅芜阁实在偏远,打算去求了父皇,让阿九住到承德殿去,以报我的感激之心。”

萧明昭说的坦坦荡荡,扶摇眉尖一皱,萧璧华则暗暗嗤笑了一声。扶摇可是刚从重华宫出来,如今又怎么会愿意入狼窝,萧璧华看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地扶摇,阿九,如今连他都不信任,萧明昭这是痴人说梦么。

“扶摇还有事先走,两位哥哥慢聊。”扶摇径自一笑,转身离开,留下萧璧华与萧明昭面面相觑。

“她一贯是这个性子。”萧璧华笑了一声,叹道。

“这样也很不错。”萧明昭也笑了笑,摆了摆手说道,“十一,咱们也走吧。”

也不知道这性子是谁惯出来的,萧璧华暗暗一叹,如此无视太子殿下和十一皇子,偏偏她做来是这样的自然,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只怕矫情加清高了。阿九,大约天生的冷情淡漠且无视强权,这样的人偏偏生活在权利漩涡的中心。

“太子殿下,风大,还请上轿辇啊。”宫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着。

萧明昭看了萧璧华一眼,摊了摊手,笑道:“十一弟今日倒是难得的洒脱,走路去昭阳宫。”

“往日里也不知道多少人嚷着说我仗着皇祖母嚣张跋扈,父皇也训斥了我几回,十一自然比不上太子殿下,出行有轿辇,唯有走着去了。”萧璧华懒洋洋地说着,肆意张狂之意倒是不亚于往日。

“狡辩,你只怕是坐懒了轿辇,还说这样的浑话来。”萧明昭大笑,和萧璧华不约而同地一起踏雪而走,就跟在扶摇的身后,不徐不慢。

一旁的宫人哪里瞧得出这是哪一出戏,都跟在了两位主子身后,心里一万个纳闷兼小心翼翼,这两位主子今日都吃错药了么,这大雪天的冒雪走着去昭阳宫?

大雪纷飞,宫人们打着玉骨伞替主子挡雪,唯有前方的扶摇与侍女清鸾,带着披风的帽子,冒雪行走。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黑白红三色狐裘披风映衬着白雪,异常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