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幻境中,林恩感觉自己又穿上了德式夜战服,背着红外器材在昏暗的林间穿行,前方跳跃的光亮渐行渐近,隐约可见戴着苏制钢盔、穿着长款军衣的士兵们抱着武器在阵地上酣睡,零星几名哨兵对潜入者浑然不觉。突然间,大火腾起、枪声遍地,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充分展现出震惊和恐慌的心态。急促情绪瞬时遍布全身,林恩急切地扣动扳机,拾取草芥般射杀一群又一群的敌人,心里却感觉不到一点儿胜利的喜悦。喧闹渐渐终结,恍然间独自矗立在空寂的战场上,周围尽是横七竖八的尸骸,阳光刺破黑暗洒落下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毫无征兆地从近处传来,蓦然转身,望见成群结队的T-34炮口直冲这边……苏醒,睁眼,释然,复又陷入无尽惆怅。梦中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林恩带着苦涩的感怀回想当年,而那些熟悉的面孔也一一浮现。逝者已逝,许多生者却还不知境况如何,听着窗外滴滴嗒嗒的雨点,靠坐床沿直至天明。

咯……咯咯……咯咯!

当房门被人节奏地轻轻敲响时,林恩刚刚洗漱完毕,梦境带来的困扰并没有在年轻而深邃的眼眸中留下明显的疲倦印痕。由于刻意蓄了胡须,整张脸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为成熟和沧桑。这里是巴伐利亚首府慕尼黑,一座备受战争摧残且正逐步恢复活力的德国南方城市。慕尼黑因啤酒而闻名,亦是希特勒政权崛起的根据地之一,如今由美[***]队占领和管理。美国大兵的出现带来了新的气息,但这座城市并不安定,而是成为右翼极端主义者出没频繁的“黑暗之地”。二战结束以来,在这里诞生了一批形形色色的组织,自由革命党、复兴阵线、民族革新党、工人联盟、,光这些名字就给予人们无限联想,时光像是倒流二十七载回到了动荡的1919。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形势不同,第三帝国的军事组织在东西方盟军全面占领德国后土崩瓦解,国防军、党卫队甚至一些警察部队都被关进了战俘营,街头没有了复员军人乱战的情形,所谓的党派联盟要么是由一些早年退役或辞职的军人领导,要么是受民间势力的艹控,他们的存在多数并不受盟军认可,此时大都处于半公开或隐蔽状态。

此番从德国北部辗转而来,林恩为的并不是跟这些姓质和立场各异、素质良莠不一的政治派别进行接触或开展进一步合作,毕竟这些人的终极目标是在战后德国获得第三帝国时期不可能获得的权力。慕尼黑距离纽伦堡只有一百多公里,便捷的交通条件和牢靠的民众基础有着明显的优势,而帝国高层通过“雅利安方舟计划”逃离本土后,留在德国的潜伏情报网最大的联络点以及南方总部就设在慕尼黑,它们本来由权倾一时的盖世太保领导,但这些臭名昭著的家伙在战争结束后为了躲避盟军缉捕而越境出逃,真正留在慕尼黑并避过了盟军密集搜查的都是足够低调且隐藏较深之人。

除为纽伦堡行动作更加详实的铺垫外,林恩此次来到慕尼黑还有更加深远的意图。

约定的敲门方式意味着环境一切正常。瞟了眼藏枪的花瓶,林恩径直走到门旁,侧身伸手轻缓地拉开房门,缝隙中看到了汉德马克成熟自信的脸庞,亦看到了他身后正在警惕张望的坦泽。

拔下门上的锁链插销,林恩将两人让进房间,复又轻缓地把门关上。

“昨晚睡得还好么?这里的环境比想象中的还要安静。”汉德马克站在林恩面前说话时,坦泽快步走到窗边撩起窗帘朝外瞟了几眼,这种熟练的谨慎姿态显然是在北美将近一整年的训练和实战中获得的。

战后波澜曲折的经历以及与高层人物的相处让林恩在许多方面都有了新的看法以及更加深刻的理解,“信任”便是其中一项。有些人貌似可靠,有些人值得信赖,还有些人介于两者之间,需要自己用相应的方式去努力争取。学会辨别和处理这些重要的人际关系并不只是政客的生存之道,亦是军人迈向成功之路的必修课。巴赫是值得信赖之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从北美归来的旧部也都是值得信赖的,林恩有意识地撇开旧印象,以重新接触、重新了解和重新相处的方式作出自己的判断,而巴赫在信中对他们的主观评价也是重要的参考:汉德马克的军事素质无可置疑,经过海外情报战和特种作战的磨砺,已经进一步成为优秀的战地指挥官,“拥有无与伦比的军事眼光和判断力,能够抓住敌人破绽而发动准确一击”。沃尔里希担任基层士官多年,心思细腻、行事周全,姓格果断,属于有胆识、有魄力的军官,“思维灵活、行动冥界,是执行敌后行动的理想人选”。

至于刚满18周岁的坦泽,巴赫没有给出非常定姓的评论,而是用了“勇敢、聪慧、勤奋、可靠”四个词,也算是对这名年轻士兵的一种肯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林恩结合巴赫的评价和自己的认知将他们分配到新的职务上,汉德马克担任分队指挥官,沃尔里希担任直属特别小队长官,而坦泽顶替留在特隆姆瑟的沃夫鲁姆担任林恩的警卫副官。

“最近睡眠质量不是太好。”林恩实话实说,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口舌,随即转到正题:“塞洛特那边都联系好了么?”

塞洛特是前德[***]事谍报局的一名骨干情报员,可别以为卡纳里斯领导的这个机构只在国外负责情报收集,在盖世太保的势力发展到凡事都要插一手之前,他们才是高层真正意义上的“耳目”,其下属的技术部门一方面想方设法获取其他国家的军事科技情报,一方面监督并保护着德国自身的重要军工项目,飞机、坦克、舰艇以及需要保密的新型火炮枪械皆在此列。

“好了,他正在楼下候着,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汉德马克干脆利落地回答说。

“有什么可准备的,我们是在这里吃早饭还是路上解决?”林恩转过身,“马科斯,你觉得呢?”

坦泽虽然仍在窗户那边,耳朵可没有走神,他当即回答说:“我怎么都行,您决定吧!”

“那我们路上找个餐馆,也好多看看、多听听?”林恩用征询意见的口吻说。

“行!”坦泽的回答也毫不拖泥带水。

走出这栋小旅馆的大门,三人直接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欧宝“奥林匹亚”。提到德国汽车,人们往往首先想起大众和梅赛德斯-奔驰,其实在三十四年代的德国,欧宝以及制造宝马汽车的巴伐利亚机械制造厂股份公司、制造奥迪的汽车联盟股份公司都是德国首屈一指的汽车品牌。成立于1897年的欧宝公司几乎从一开始就定位于廉价车市场,他们于1924年出建成了德国第一条移动式汽车装配流水线,次年汽车产量就达到1.6万辆,在当时德国的廉价车领域独占鏊头,而大众汽车十年后才遵照希特勒政权要求批量生产价格低廉的“桶车”——德国高层选择大众品牌并非欧宝的实力不济,而是因为它的血统问题。在20年代,欧宝公司生产扩张速度过快,以至于当1929年全球经济危机爆发后遭遇到了严重的经济困难,欧宝家族不得不在当年将公司80%的股份卖给了美国通用汽车公司。两年后的1931年,又将余下的20%股份也卖给了通用公司。从此,欧宝开始进入了“通用—欧宝”汽车公司时代,成为美国通用公司在德国的一个全资子公司。从20世纪30年代起,欧宝开始集中发展轿车,并一直坚持生产经济型轿车,取得了良好的经营效果。1935年,德国第一款大量生产的欧宝汽车“奥林匹亚”投产,这辆新车将其他竞争对手的同类车甩在了身后,使欧宝公司成为德国第一家年产超过10万辆的汽车厂。1936年,欧宝公司投入生产的“士官生”轿车是德国轿车开始进入普通家庭的先驱之一。30年代中期,德国开始走出经济危机的低谷,新兴一代中产阶级显示出强烈的购车欲望,欧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他们就在“奥林匹亚”中档轿车的基础上设计了一款让老百姓买得起的轿车“士官生K38”。该车的整车重量只有757公斤,最大时速达到98公里。而其最大的魅力则是售价只有2100马克,远远低于其他竞争对手,使很多德国家庭圆了轿车梦。

二战爆发后,第三帝国政斧接管了欧宝公司,决策者很快停止了欧宝的轿车生产,转而集中精力生产运输车辆——战争期间的卡车总产量接近十万辆,为运力不济的德国陆军提高机械化程度做出了重要贡献。二战后期,欧宝的两大生产基地均遭受到严重的破坏:柏林分厂被夷为平地,吕塞尔斯海姆总部被炸掉一半。战争结束后,生产“士官生”轿车的设备被苏军作为战利品拆运到了苏联。不过此时的欧宝终究是美国通用公司的合法资产,在美方的支持下,欧宝公司在战后的废墟中迅速获得了重生。1946年,战后的第一辆卡车驶下流水线,并计划于次年恢复“奥林匹亚”的生产。

在路边营业的小餐厅里,四人吃了一顿非常简单的早餐,由于美国占领军在巴伐利亚仍实行着家庭定额配给制度,餐厅生意理论上并没有存在的必要,但到这里吃早餐的人并不在少数,看来黑市在慕尼黑应该很有活力,店家可以通过配给制度之外的渠道弄到基础食材和咖啡、牛奶。

埋头吃饭不吭声,林恩竖着耳朵聆听周围的德国居民都在聊些什么。由于好几百万战俘都被盟军扣着,出现在这里的青壮年并不多,男人们以旁观者的姿态侃着有关战局进展的最新消息,揣测着交战双方的下一步动向,却对近来在德国本土流传甚广的“元首犹存论”只字不提。餐后,坐着欧宝的老款轿车,林恩他们绕了几个圈子,最终驶入巴伐利亚机械制造厂股份公司在慕尼黑城西的废弃工厂。曾经的繁华喧闹如今只剩下了残墙断垣,盟军的轰炸摧毁了这里的大多数厂房和生产线,在第三帝国覆灭前回光返照式的生产高峰期,这里能够拆卸的机床设备都被转移到了周边村镇进行作坊式的分散生产,但美国占领军抵达慕尼黑之后这一切都彻底结束了。机器设备都沦为了盟国战利品,许多都按照波茨坦条约的秘密协定偿付给了苏联。仅从这个方面看,若是当年对盟国首脑的袭击行动能够获得成功,德国现在的工业经济恢复可能会轻松许多。

循着一名头戴鸭舌帽的青年指引,汽车拐入两栋半坍塌厂房之间的小径,再次拐弯后进入了一个类似于地下车库的通道。这里面亮着电灯,且隐隐听得到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当地居民的努力下,慕尼黑周边的电力供应系统早已恢复了正常,两座火电站常态运转下就能够供应全城的基本电力所需,但德国丰富的煤炭资源并没能如德国人所愿用于居民生活领域,东西方阵营爆发大战后,西方盟军占领区的能源都以军事供应优先,城市供电时通时断已是稀松平常。

包括塞洛特在内,四人下车后跟着引路者走进了这地下世界深处,它面积看起来虽然很大,但布局并非横平竖直,而是由通道连接各个相对读力的空间,林恩估猜这些原先都是厂方挖设供工人们临时躲避空袭的防空洞,后来人为将它们挖通形成了这样一个相对隐秘的设施。

在一个潮湿阴冷的洞库里,各种简陋的桌椅箱柜构成了办公区域,并且用木板划分了不同的功能区域。在只能容纳十几个人的会议室里,9名年龄不尽相同的男子已经坐在方形木桌旁恭候了。

林恩看了看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好几分钟,幸而没有因为早餐误了正事。

“诸位气色看来都很不错嘛!”

塞洛特与这里在座之人的熟悉程度从他的问候语中就能看出。

坐在近端的一位中年人大笑:“看你今天这容光焕发的气色,我们是否可以理解近来的一些传闻是确有其事的?”

塞洛特微微一笑,紧接着介绍道:“这位就是大本营派来的特使加尔戈将军!”

对于生活在被占领状态已有一年多时间的德国人而言,“大本营”已是一个渐行渐远的名词,桌旁的人们诧异地望着林恩。远端的青年率先起立,其余人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耳边顿时充斥着木头椅子和水泥地面摩擦的响声。

在这些坚韧不屈的企业家们注视下,林恩用孔武有力的气势举起右臂:“元首万岁!”

有人笨拙地举手回应,也有人愣愣地站在原地,房间里的气氛瞬间有些怪异。

现时不同往曰,林恩并没有强求这里每一个人向元首致礼,他迅速放下手臂,对这些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人们说:“今天我们不讲党派、不讲信仰,我们追求的共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复兴德意志。”

言罢,林恩侧头示意塞洛特为自己引荐。

“这位是弗朗西斯科.奥托,重建巴伐利亚机械制造厂股份公司的绝对领导者和灵魂人物,巴伐尼亚飞机制造厂的创始人、四冲程内燃机发明人吉斯坦.奥拓是他的祖父。这位是德伦特.冯.艾克,艾克家族的青年领袖,重建伯克斯轴承公司的关键人物。这位卡滕.安雷特,金属材料专家,他的安雷特公司已经重建了第一条生产线,值得一提的是,他帮助多名早先效力于莱茵金属的工程师逃脱了盟军的搜捕。这位是……”

随着塞洛特的介绍,林恩面带敬重之色,依次与这些引导重建潮流的企业家们握手。在瑞士巴塞尔的工业界聚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多半都是上了年纪的成功人士,而这里年纪最大的估计也就四十出头,二三十岁的青年才俊挑起了大梁,这也让人对德国工业的复苏和未来前景充满希望——拥有未来眼光的林恩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与众人握手之后,林恩带着汉德马克他们在空出的位置对应落座,众人虽然都尽力昂首挺胸,但军人和平民的差异很是明晰。

“西方盟国和苏联之间的战争看似给德国的复兴带来了希望,可不论双方最终言和或是某一方赢得彻底的胜利,德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处于被占领状态,即便我们愿意忍痛失去一部分领土,国家的主权和尊严仍无从保证。正因如此,我们只能以非常规的方式来赢得德意志的真正复兴。”林恩开场这这番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一战之后德国从沉沦中崛起并掀起帝国风暴,深受伤害的苏联也好,西方盟军阵营中的法国和波兰也罢,莫不希望通过肢解德国来长久消除它对周边邻国乃至欧洲安全的潜在威胁。换位思考,这也确实是在不违反客观人道主义的最彻底方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