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十六,正是月圆时。

秦淮河,桨声灯影,画舫歌舞,却真是春情烂漫,面带桃花梦里笑,多少官宦子弟在此留恋忘还,多少江湖侠客在此杯酒释怀,又有多少才子佳人,于此时、此地情意缠绵。若不是永乐皇帝迁都北京,那么此时的秦淮河的繁荣,比现在的场面,又何止是热闹一倍。南京,终成陪都,而秦淮,也更加的声色犬马,樱歌燕舞,日夜不休。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在粉饰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太平,在沉醉着那些沉沦着的灵魂。

孟姗姗的画舫,在消失了二天一夜之后,终于,又重新出现在了秦淮河上,里边坐着的。假如,从此没有孟姗姗的画舫,那么,这秦淮是否会逊色不少呢?

孟姗姗坐在面对舱帘的主位上,面上却是一扫忧郁之色,看着俾女门在舱内忙忙碌碌地走动,似乎很满足。此刻,边城浪子沈定正坐在她下首的左侧位置上,手中端着一杯酒,将进酒,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这样端着欲喝却并没有喝进半滴酒,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在他的手里,这酒杯,已经不仅仅是酒杯。从趁着黄昏,从隐雾山庄出来,他就端着这杯酒了。而孟姗姗却并没有在意他这个动作,依然自顾看着俾女们的忙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沈定对酒杯的赏玩。

“沈公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小蝶走进来,看了看孟姗姗,又看了看沈定,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怪异的平衡。

“我是浪子,不是公子。”沈定目光依然盯在酒杯上,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好,沈浪子!”小蝶看着沈定呆呆地样子,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跟他开玩笑道,“沈浪子这杯酒里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啊?”

“酒,就是酒。”

“那你为什么看了一个多时辰,却没有喝上半口啊?”

“因为,沈定不是公子,是浪子。”沈定的声音依然冷漠。

“这浪子跟酒有什么关系?”小蝶惊讶地问道,看着沈定,等待着他的回答。

“因为,喝了这酒,他就要走了。”回答这话的,却不是沈定,而是一直没有出声的孟姗姗,只听她优美的声音继续响起,“浪子,是不会永远地留在一个地方的,酒,不是永久,而是分离。”

“分离?”小蝶睁大了眼睛,里边写满了惊讶,“沈公子伤都还没有痊愈呢,难道就要走了?”

沈定突然举起酒杯,一口把酒干尽,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孟姗姗和小蝶,最后停在孟姗姗美丽动人的脸庞上,道:“一杯酒,道尽沈某所有要说的话语。”

“你,你不会真的就这样走了吧?”小蝶看着沈定站起身来,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一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沈定迈腿向舱帘走去,前天晚上,他上了这艘画舫,而现在,又将从这画舫下去,似乎,现在画舫的位置,也刚好正是那天他上船的位置。

“兴正浓,月正明,人远走。难道沈公子不想姗姗再用琴声送公子一程吗?”孟姗姗看着沈定的背影,也不等他答话,独自弹奏了起来。孟姗姗手下抹捻勾挑,而眼睛却没有离开沈定的背影,看着他在琴声中立定,如桃花盛开般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

小蝶看看沈定,又看看孟姗姗,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两人在干什么,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悄悄地退出了房间,掀帘出去之前,还不忘记瞅上沈定一眼。

沈定站在那里,就像是被人点中了穴道一样,动也不动,给人以一种肌肉极度僵硬的感觉,然而,随着琴声的舒缓,他的面部表情也逐渐的缓和,身上的衣服线条也慢慢地流畅,就像是春风扶过稻田,扶过杨柳,扶过了他的心灵。

沈定,他是一个浪子。他从来都不自称为侠客,虽然,他常常劫富济贫,常常锄强扶弱,可是,他也从来都是不惜一切手段的。暗器、陷阱、毒药,只要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会用上,他从来不像那些名们正派一样,道貌岸然,不屑于暗器毒药,但是,他也绝不是与黑帮同流合污。在沈定的身上,什么东西都可能是他的武器,从手上的扇子,到身上的衣服,更不用上软剑什么的了。从沈定在江湖上冒起,到现在的赫赫有名,很多人去追查过他的底细,却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查出沈定到底是哪里人,出自何门何派,假如说,真的一定要把他跟一个地方联系起来,那就是边城。边城浪子,总是跟边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或许,边城就是他的家乡,或许,边城有着他的情结,或许,边城,埋葬了他的梦想。不过,谁也确定不了,这只是猜测。在江湖上,也有人说,其实,假如明刀明枪,一招一式来,沈定的武功根本就不值得一看,与跟他齐名的银蝶剑客司徒蝶比起来,可能连蝶公子一半都及不上,但是,假如两个人是生死相博的话,没有人敢说一定是司徒蝶能够将沈定杀死。假如,沈定那么容易死,那么,他早就不在人间了。

在很多时候,在很多人的心里,沈定,就是恐惧。在孟姗姗的心里呢?或许,沈定,是紧张、压抑,不然也就不会用琴声去松弛他那僵硬的肌肉和敏感的神经了。

在沈定自己的心里呢?自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或者说,一个什么样的浪子呢?没有人知道,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浪子,随波逐浪,四处飘零,却是四海无家。

一曲终罢,沈定缓缓转身,回头看了孟姗姗一眼,发现孟姗姗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心神一怔,向孟姗姗抱拳拱手,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向舱门外走去。

突然,一个人影从舱外窜了进来,沈定二话没说,已经跟对方交上了手,眨眼工夫,两人又刹地分开,面对面地立定在舱中,而孟姗姗却正好看到两个人的两个侧脸。只见来人面容俊秀,风度翩翩,也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左手提着一把长剑,气嘘平缓,就像是突然冒出来一样,丝毫不像是刚刚跟人动过手的样子。

“沈兄好功夫,身受重伤,在我偷袭之下,仍能够从容拆招,果然是了得啊。”只听得来人哈哈大笑一声,跟沈定说完,又转向孟姗姗,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在下司徒蝶,见过姗姗姑娘。姗姗姑娘琴艺卓绝,名动江南,小生早就仰慕万分,今日一见,果然是国色天香,神采照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原来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蝶公子啊?小蝶,上茶。”孟姗姗见司徒蝶也是风采奕然,在年轻公子中,也算是翩翩佳公子了。

司徒蝶向孟姗姗席下的右侧位置走去,见沈定继续向外走,一个飞退,又拦在沈定的前面,小蝶刚好端茶进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向司徒蝶喝道:“你想干什么?”

“哎,姑娘误会了。”司徒蝶一脸笑意,向沈定道:“难得与沈兄有缘相逢,何不坐下喝上一杯?姗姗姑娘琴艺超群,可是难得一闻哦。”

却见沈定并不说话,一个移身,突过司徒蝶,继续向外走去,司徒蝶见沈定还是要走,右手伸手向沈定肩上抓去。沈定本来就是伤势未愈,刚才动手已经隐隐牵动伤口,现在假如再给对方抓着,那自己非趴下不可了。只见沈定一个转身,手里已经都了一把扇子,向司徒蝶伸来的手划去。

司徒蝶右手一缩,避过沈定的扇子,人却是向前一步,逼近了沈定,依然是单只右手向沈定抓去。沈定扇子一展,以扇做刀,也不敢司徒蝶抓来手,向他胸前划去。扇子乃是用精钢铸成,而扇骨就是一把把的小刀,假如让他划着,那司徒蝶也肯定要挂彩了。现在是沈定伤势未愈,司徒蝶当然不会跟沈定来个两败俱伤,他微退半步,胸部一收,避过沈定的扇子,但自己的那一手也落了空,被沈定轻松地避开了。

“司徒蝶,你还要不要脸?”

司徒蝶正要再次出手,却听得一声轻叱,而伴随着这身轻吃,一个身影从舱外直飞进来,待到司徒蝶向来人看去,对方的剑尖已经到了他的鼻前,连忙来一个平板桥,身子后仰,同时飞起一脚向对方踢去。来人用左手的剑鞘在司徒蝶的脚尖上重重一按,身子飞过司徒蝶,站到了孟姗姗的身边,而司徒蝶被按了一个踉跄,不过总算平衡住身体,没有摔倒,在孟姗姗和沈定面前出丑,但不由得心中大怒,真想出剑攻向对方,抬头一看,却不由的一楞,那剑拔出了一半,另一半却再也拔不出来了。原来,来人就是他这几天一直在找,却怎么也找不着的冷凝霜。

司徒蝶用力把剑扔进鞘内,心中早就把冷凝霜砍杀了千百次,不过脸上却马上堆上笑容,向冷凝霜道:“冷姑娘这几日都到哪里去了?害得小生是好生辛苦啊。”

“是吗?我跟婆婆在一起,你也很想见见她老人家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冷凝霜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冷冷地道。

“云阳婆婆!”司徒蝶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但马上回过神来,“在下当然很想早日拜见婆婆她老人家,不过今晚良辰美景,又难得佳人有暇,大家何不坐下来,请姗姗姑娘为我们弹奏一曲呢?至于拜见婆婆她老人家的事,日后再议。”

沈定本来已经走到了舱门口,听得司徒蝶叫出“云阳婆婆”后骤然住身,并飞速转过身来,看着冷凝霜,眼中露出一丝坚毅。而一切,孟姗姗跟冷凝霜都看在眼里。

“沈公子,外面有人相候,请公子跟我来吧。”冷凝霜看一眼孟姗姗,走到沈定旁边,说完,率先出了舱门。

司徒蝶眼睁睁地看着冷凝霜从自己眼前走过,又看着沈定转身跟了出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冷凝霜跟云阳婆婆在一起了,自己还敢跟吗?而且他今天早上就听说了昨天云阳婆婆在句容镇的事情了。另外,他总感觉冷凝霜看自己的眼神与过去有点不一样了,以前,自己纠缠于她的时候,她是恨的痒痒的,但这恨痒痒之外,还有那么一点难舍,而这次,却没有了恨,也没有了不舍,而是看得他很不舒服,但至于具体不舒服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上来。

司徒蝶看着两人在自己视线里消失,好久才回过神来,转向孟姗姗,却只见她已经起身,吩咐俾女收拾东西,全然他并没有站在这个舱里。

“在下慕名而来,姗姗姑娘这是何意啊?”司徒蝶满脸不解地看着孟姗姗。

“不该来的人都已经来过了,而该走的人也都已经走了,司徒公子难道还有心情吗?”孟姗姗轻轻地一拨琴弦,却是迸出了一个极强的高音,使得司徒蝶心中一惊。

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孟姗姗,突然感觉到自己眼前的这个秦淮美女的话,似乎深含着什么意义,却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或许,是自己被突然出现的冷凝霜及云阳婆婆乱了神了,于是强摄心身,向孟姗姗告辞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改日再来拜访姗姗姑娘了。”

说完,司徒蝶在小蝶恶狠狠的目光之下,离船登岸去了。

就在司徒蝶离去不久,孟姗姗的画舫右侧江中一艘画舫上突然就传来了一阵琴声,孟姗姗一楞,在秦淮河上,能够弹琴的女子何知上百,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在这秦淮河上,能够有琴声吸引她的注意力,这还真是头一遭。她静静地听罢,似乎,那琴声就是专门弹给她听的一样。

“小蝶,帮我去请那边船上刚才弹琴的姑娘过来一聚。”对方一曲终罢,孟姗姗心中的疑惑却是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忍不住让小蝶去请对方,想看看到底是谁,能够弹奏出如此的琴曲来。

孟姗姗整理了一下衣衫,在琴前坐好。不一会儿,小蝶带着对面船上的人走进舱内,孟姗姗抬头一看,不由得张开了小嘴,再也合不上去,进来的竟然就是刚才走的沈定、冷凝霜以及另外的一个年轻公子!

孟姗姗疑惑地看着冷凝霜,难道刚才弹琴的就是这个女子吗?她不是云阳婆婆的后人吗?小蝶也是满脸疑惑,不过她疑惑的是,刚才司徒蝶都拦不住的沈定,怎么又回来了?

不用说,冷凝霜、沈定之外的另一个年轻公子就是章其了。今天他本来就是想来与孟姗姗共论琴道的,却想不到被司徒蝶捷足先登了,而冷凝霜一起来的原因,却是复杂的很了。女人,总是想看看这个让千万男人着迷的孟姗姗到底美到什么程度,她也想知道,到底章其的琴艺高还是孟姗姗的琴艺高,不过,她最关心的却是沈定。

沈定肯跟回来,当然不是为了孟姗姗,也不会是想听听章其的琴声,难道是为了冷凝霜?刚才他听到云阳婆婆名字的时候的表情古怪,难道他跟云阳婆婆有什么瓜葛吗?没有人知道,因为冷凝霜和沈定都是不会说的。

沈定在原先自己的位置坐好,而章其与冷凝霜在右侧坐下,到目前为止,章其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而孟姗姗也看着他们,见他们坐好,最后还是由她先打破了沉局。

“刚才姗姗听得一阵琴声,不仅心中难忍,故冒昧请三位过来小聚,还请见谅。”孟姗姗最后把目光停在章其的身上,因为,琴,放在他的面前。

“在下章其,今日本为见姗姗姑娘而来,不过见姑娘舫中有客,故才出刚才之下策。”章其向孟姗姗报完姓名,却话题突然一转,问道:“不知姗姗姑娘可曾听说过洞庭琴姥这个人?”

“洞庭琴姥?!”孟姗姗心中一震,看着章其,过了好久才缓缓道:“琴姥曾对姗姗有授艺之恩,却不知道章公子是如何得知的呢?”

章其也不由得一震,其实洞庭琴姥也是他十几年前少林燃仗大师把梅花断送给他时提起的一个名字,当时燃仗大师说,当时世上,论琴艺最高的就要数洞庭琴姥了,而琴姥最厉害的就是“心魔音”了,她简单地拨个音符,就能够激起对方心中的魔障,从而让对方失去理智,变得疯狂或者迷糊。不过,“心魔音”也并非对所有人有效,只能针对那些心中有邪念的人才能够激起他们的魔性。“假如一个人心中无魔,又怎么有魔可以激起呢?”这是燃仗大师最后跟他说的话。刚才他在对面船上,听见一声强音,又见司徒蝶迷糊的样子,也是猜猜而已,却想不到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孟姗姗竟然还是洞庭琴姥的弟子。

“哦,在下也只是曾听一位前辈提及,却想不到原来姗姗姑娘竟然是琴姥的传人,难怪琴艺已经倒了传神的境界了。”见对方欣然承认了,章其也不再多说什么,就此揭过。

“章公子过誉了,姗姗刚才听得公子之音,不由得心中技痒,欲和公子和上一曲,不知公子意下如何?”见章其不再深究,孟姗姗当然是巴之不得,就把话题转向了琴道上。

“在下正有此意,难得今日月明景秀,何不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以助雅兴?”章其看看窗外的明月,油然而道。

孟姗姗也是欣然含颌同意,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又都会心一笑,手指飞动,一曲《春江花月夜》从两人的琴弦飞出。冷凝霜、沈定以及其他的丫鬟都缓缓闭上眼睛,逐渐沉浸到琴曲的美好意境中去。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明月渐渐上来,高高地照着这秦淮的喧嚣,这秦淮的繁华,这秦淮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