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着,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不然我杀了你。”那女子来到章其身后,压低声音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黑暗中那女子的声音犹如银铃般的悦耳,再加上吐气如兰,吹在章其的后脖子上,他心中一荡,不过马上静下心来,心中一转,故意改变声音,沙哑着回答道:“我不知道姑娘是谁,姑娘又何必知道我是谁呢?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而已。”

那女子显然一楞,想不到章其会这样回答。只见她略一思索,双手在章其身上游走一边,他那袋原本用来对付杜鸣的钢珠子到了那女子的手里,章其心中叫糟,假如被她认为自己跟杀僧了渡是一伙的,那自己就完蛋了。

“说,了渡在什么地方,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果然,那女子声音微颤,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剑紧了紧,又问道。

“不论姑娘是否相信,在下并非江湖中人,跟了渡大师全无关系。”章其有苦说不出,只好随即应变。

“那你这钢珠子是那里来的?了渡昨天刚刚在这里露面,救了这寄情园的女子,你今天就带着钢珠子出现在这寄情园,还不承认?”

“姑娘何时听说过了渡大师跟谁有关系吗?在下虽然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却真的并非江湖中人。”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姑娘为什么不会相信我呢?”章其一边胡扯,一边加紧运功,希望能够早点冲开穴道。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说,了渡在哪里?”

“姑娘为何要找了渡大师?江湖中人都惟恐避之不及,姑娘跟了渡大师又是什么关系?”

“现在是我问你话,不是你问我话!看样子你是知道了渡在哪里却不告诉我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那女子突然将原先架在章其脖子上的剑移开,双手拇指指紧抵章其肩部左右曲桓穴,沉声道,“你再不说,我可就真的对你施‘错经手’了。”

章其马上感到双手一阵疼痛,心中一惊,恢复了正常的声音,呼道:“错经手!”

“怎么害怕了,是吧,那就乖乖地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那女子仿佛像打赢了一场仗一样,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一阵欣喜,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刚才章其的惊呼的声音差别。

“云阳婆婆是你什么人?你小小年纪,又一个女孩家怎么会如此毒辣的功夫?!”章其连忙又回复为沙哑的声音,但心中却依然惊诧。云阳婆婆也算是武林奇人,三十年前常在江湖上行走,不过她介于黑白两道之间,一向独来独往,全凭兴致行事,既不买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帐,也不理黑道帮会的事,但假如有什么事情让她看不入眼,那对方就有苦头吃了,其中“错经手”就是云阳婆婆整人的招牌武功。“错经手”是武林高手将自身的正气输入对方的身体,打乱对方的经络,来折磨对方。“错经手”轻则让人痛不欲生,重则让人终生残废,甚至是顷刻毙命。然而云阳婆婆后来突然销声匿迹,不知所去。想不到今天误撞上的女子,竟然会云阳婆婆的“错经手”!

“咦,你连错经手都知道?还知道云阳婆婆?”那女子一声惊咦,然而却旋即沉声道,“还说不是在江湖走动的,看来不用错经手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姑娘,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是江湖中人,今天碰到你也纯属巧合,还望姑娘高抬贵手。”章其几乎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了,因为万一这女子错经手不熟练,自己的小命那就送在这里了。但是到最后,他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女子冷哼一声,拇指用劲,两股劲气钻入了章其的左右曲桓穴。章其整条胳膊马上疼痛无比,他想不到这女子真的就给他施起“错经手”了,自己可不能够就这样屈服,心中灵光一闪,章其强忍着疼痛,自己运功将那女子输入的劲气引导到封闭的穴道处,果然,借气攻穴,终于将穴道冲开。

章其脚下用力,连人带椅子前腾,又在空中一个转身,后背着地,结实地跌在地上,顿时椅子散架,绑在身上的绳索也自然松开了。他不等那女子反应过来,施展身法,双手施展少林寺的“十八路大擒拿手”,向女子抓去。

那女子也是迅速反应,操起放在旁边的长剑攻向章其。十八路大擒拿手本来就是擅长于白手夺刃,空手擒敌,女子长剑向他双手攻来,真中他的下怀,章其身体微斜,手势一变,抓向女子。谁知道她将长剑向上一挑,原先攻向章其双手的竟然是虚招,真正的目的却是刺向章其的咽喉,此招甚是毒辣。章其身子顺着剑势后仰,腰板直挺,双手继续招式不变,继续抓向女子双手。那女子剑锋扫过章其鼻尖,却是劳而无功,见章其双手抓来,只好抽身而退。章其此时已经是累得不行了,昨晚几乎没有休息,今天白天又是整天在船上颠簸着过的,晚上刚刚跟杜鸣恶斗了一番,本来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结果却又碰上这个跟云阳婆婆有着密切关系的女子。被她用错经手折磨了一番不说,而且她剑法诡异,看来自己一时半会儿是拿她没有办法了,更主要的是,就算自己把她拿下了又怎么样呢?难道也给她来个“错经手”?章其不由得一阵苦笑,见那女子退开,自己也趁势后退,站在离女子两丈远的地方。

“哎?怎么不打了?”那女子正横剑胸前,全神贯注,等着章其再次上前,却见章其不进反退,不由得一楞。

“不打了,我早就说过了,我并非江湖中人,也和了渡毫无牵挂,与姑娘更是素不相识,虽然在下被姑娘折磨了半夜,但以后绝不会找姑娘麻烦。反正黑暗中,姑娘未见过我,我也未见过姑娘长什么样子,公平得很!在下告辞!”章其说完,也等女子反应,破窗而出。

“假如姑娘见到云阳婆婆,请代为转告,说绝地双魔的传人重现江湖,双魔未死,江湖又将大乱了,希望婆婆能够以天下苍生为念,重出江湖,诛灭双魔。”

女子仗剑赶到窗户,只听得章其的声音远远传来,而人早已不知去向了。此时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原来两个人折腾了半夜,天都亮了。

她打开已经被章其撞破了的窗户,女子的脸庞浮现在曙光中,虽然半宿未睡,明显有点憔悴的痕迹,不过仍然掩盖不住她的绝世佳容。目如明珠,鼻如皓月,口若樱桃,即使说不上沉鱼落雁,也绝对是万里挑一了。年纪看上去约莫二十,身上却只穿着单薄的丝衣,将玲珑的曲线表现得淋漓尽致,原来昨晚当她听到有人来到门外时,已经来不及穿上外衣了。是啊,正像章其想不到寄情园里住着一个女子一样,她又怎么能够料到章其会夜投寄情园呢?而这天生丽质带着半宿折腾的憔悴,谁又能够想到这就是昨天晚上对章其施展“错经手”的女子呢?

*****

晌午刚过,章其又重新走在了镇江城内的大街上,还是坐在昨天跟上官裳一起吃饭的临江楼上。幸好他内功精湛,不然这连续的奔波,已经够他累趴下了。他点了几个镇江的名菜,细嚼慢咽,昨天因为想着怎么甩掉上官裳,并没有好好地品尝,今天难得该做的自己已经做了,剩下的都是自己无能为力了的。

他刚才已经去过驿站了,得知父亲一行已经于今天早上乘船去了南京,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话来。既然如此,那么根据原先跟父亲说好的,他就一个人南京跟父亲会合,既然是一个人去,迟些早些都没有什么大的影响,所以他现在还一个人悠然自得地坐在这临江楼上。

“客官今个儿一个人了啊?您不知道,昨天跟您一起来的姑娘,差点把我们的店都拆了,您昨天可是害苦了小号了。”伙计给章其上完最后一道菜,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跟章其唠了起来。显然,伙计已经认出了章其就是昨天跟上官裳一起来的年轻公子了。

“哦,她怎么闹的?”闲着无事,章其顺口搭了句。假如让上官裳知道他昨天去了扬州最有名的妓院,那才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嘴上不由得浮上一抹笑容。

“哎,那姑娘啊,可真难伺候,见公子你不见了,就砸东西,楼里的护院上去阻止,结果却被她打了个鼻青脸肿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官家的小姐,难怪脾气那么大了。”伙计叹了口气,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章其道,“看公子文文弱弱的,假如我是公子,也一定是能躲就躲,不然这下半辈子就惨了哦。”

“哦,呵呵,是啊,命苦啊,我是惹不起,躲也躲不起啊。”章其忍不住轻轻笑了几声,感觉胸中的郁闷少了许多,连近日的疲惫也去了不少。他站起身,随手丢了一块碎银子给伙计,“不用找了,就算是赔偿你们昨天的损失吧。”

伙计连忙称谢,章其已经飘身而去,出了临江楼了。

章其漫步出了镇江城,放眼望去,金山寺屹立在长江水中,寺中的诵佛声随着风隐隐传来,他突然想起金山寺的主持乃是北少林燃仗大师的弟子了缘大师,遂向渡头走去。自己虽然不在江湖走动,但如双魔未灭,化骨掌重现江湖,还多出了一个近三十年未涉足江湖的云阳婆婆,不知是福是祸,自己还是应该向少林寺报个信的。不仅仅燃仗大师对自己有赠琴之恩,更因为章其曾经受过少林高僧燃灯大师点拨,如今他的一身武功修为,全赖燃灯大师成全。

自小章其就寄居绍兴姑姑家中,八岁那年,随姑姑到新昌大佛寺进香,偶遇燃灯大师云游至此,见章其根骨奇佳,就问他是否愿意学武,谁知道章其竟然摇头,燃灯大师也就没有勉强。等第二年,章其再次随姑姑到大佛寺进香,与燃灯大师再次有缘相逢,这次在姑姑的劝说下,章其虽然没有摇头,但燃灯大师见章其并非自愿学武,也就没有教他武功。直到第三年再次碰到燃灯大师,燃灯大师问章其,为什么不想学武功?

章其答道:“不读四书五经,可以不用仕途升迁,背井离乡;不学骑射,可以不用战场撕杀;不会武功,我就不用入江湖。”

燃灯大师一楞,想不到才十岁的章其会说出这翻理由,不过燃灯大师毕竟是得道高僧,回道:“佛曰:降魔伏法,普渡众生。我佛门中人,会武功,不在江湖走动;不会武功,亦在江湖走动。”

“怀璧其罪。”

“若天下战乱,不怀璧,亦是罪。”燃灯大师不但经历了元朝衰落,大明朝的一统中原,还见证了朱棣夺位,建文亡命,朝廷的变乱波及的多是无辜的百姓,这份感慨自不是年幼的章其能够体会的。

“那请大师指点。”燃灯大师还以为章其不会理解,却想不到章其竟然一口似乎明白了似的,竟然同意了学武。

原来,章其寄居绍兴姑姑家别人看上去是因为章其的母亲在生章其后不久病故,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却是怕永乐皇帝朱棣突然痛下杀手,灭章默满门。毕竟章默原为建文帝旧臣,而朱棣掌权后,朱允文旧臣多是被灭十族,天下被牵连者不计其数。不然以章默明朝大儒的身份,何需将唯一的儿子长年寄居妹妹家呢?伴君如伴虎,章默眼见了方孝儒因不肯为朱棣写诏书招募天下儒生而被灭九族,把章其寄居绍兴也是为了日后保住命脉打算。

这件事,在章其的幼小心灵中播种下了深刻的影响,所以虽然父亲是明朝的大儒,可是他从小既不读四书五惊,也不学胡马骑射,只是随姑姑学学琴曲而已。章其的姑姑也是书香门第,多才多艺,信仰佛教,对章其是疼爱有加,视如己出,见佛道高僧肯传授章其武功,自是高兴不已。自此,章其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月到大佛寺学武,都是由燃灯大师亲自传授,所以他的一身功夫是深得燃灯大师的真传,虽然说不上出臻入化,却也是非一般高手所能及的了。尤其重要的一点是燃灯大师传授章其武功传意不传招,所以,除了一些基本的招式外,章其并不会少林派的其他武功。

这样一直持续到六年之前的某一天,也就是章其十八岁那年,燃灯大师将章其招到禅房内,在佛祖面前,对章其道:“徒儿你天资聪颖,根骨奇佳,为师现在应该传授于你的都已经传授于你了,至于日后的修为如何,全靠你自己造化了。”

“多谢师傅九年来的成全。”章其双手合十,向燃灯大师致谢道。

“你我师徒一场,也是有缘。为师多年心血,其实也并非全所求,所以为师虽你天性淡泊,然而还是希望徒儿能够以天下苍生为念,在该入江湖时入江湖。”燃灯大师用和蔼的眼神看着章其,等着他的答复。

“该入江湖时入江湖。”章其口中默念了两边,又向燃灯大师合十应道,“谨遵师傅法旨。”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佛慈悲,阿弥陀佛。”燃灯大师转向佛祖,虔诚地念了声佛,继续道,“你我师徒一场,为师就赐你法号‘了痕’,日后若有需要,也可以与其他少林弟子按辈论交。”

“多谢师傅!”

“自明日起,为师将继续云游,日后有事,可以找主持了空商量,他是你的师兄了。其余的一些事细,了空会跟你说的,去吧。”

“徒儿告退,日后有缘,自当前来拜望师傅。”章其告退,走出禅房,转向大佛寺主持了空大师的禅房。一些少林寺的细节以及自己日后与少林寺的联络自有了空大师为他讲解,原来了空大师乃是北少林燃仗大师的大弟子,也就是燃灯大师的师侄了。这样一来,章其也就是成了了空的师弟了。

“燃灯师伯有言,了痕师弟终非是我佛门中人,无须以佛门规矩行事,此番去后,自行其便是了。就连‘了痕’这法号,也非是必用,仅是为了日后与众师兄弟论辈方便罢了。”了空交代完其他后,道,“师弟拜燃灯师伯为师一事,就连我佛门中人,也仅我一人知晓,师伯言此事不宜张扬,当自有其深意,然也是为保师弟清净。”

“多谢大师。”章其合十谢道。

“去吧,闻得皇上有迁都之意,若真的迁都北京,天下又将有一段不太平的日子了,若是魔道高涨,则就是师弟入江湖之时。”了空大师又对章其讲述了许多数十年前江湖上的各门各派,以及当时名动江湖的魔首,其中绝地双魔就是其中的两位。

“了痕自当遵循佛旨,该入江湖时入江湖。”章其告退,走出了大佛寺。

*****

章其来到金山寺大门前,一对石狮子正雄赳赳地守护着山门,自己是否也像这狮子一样,是佛门,或者其他什么的守护者呢?“该入江湖时入江湖”,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已经三四年了,天下并没有大的动乱,原以为自己可以不入江湖了,却想不到路径扬州,意外地发现了化骨掌重现江湖,绝地双魔也可能没有死,难道自己真的到了该入江湖的时间了吗?

其实,章其也知道,天下从来就不曾太平,不是暗波汹涌,就是某些人的粉饰太平罢了。这个世界上也从来没有什么“邪不胜正”,或者“道高魔长”,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在夏天的时候是白天长于黑夜,在冬天的时候是黑夜长于白天,但总的来说是平分秋色,谁也长不过谁。天下形势也是如此,二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本来就是一种平衡而已,有人努力地去打破平衡,也有人努力地维持平衡。人们眼中的“正义必然战胜邪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像白天干活,晚上睡觉一样对自然的一种妥协,对邪恶的阴暗的闭上眼睛,来个一个眼不见为净罢了。这大明的天下,天天都有人被杀害,被冤枉,被饿死,也天天都人一夜暴富,歌舞升平,在多数人的眼睛里,看见的是欢乐,而痛苦只有那些承受着的人们去慢慢地咀嚼,用生命去体会,去付出代价。天下虽多事,可有他自身的规律,纵然有乱世的枭雄,有救世的英雄,可到最后还不是一样,还不是为了一种平衡,在平衡的两端,还是有人樱歌燕舞,还是有人暴毙街头。

人生在世,被那么些功名利禄牵绊,又是何必呢?还不如带着“梅花断”,访遍灵山仙水,高兴时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伤心时弹奏一曲《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纵然孤独寂寞又如何呢?

虽然尘世有尘世的喧嚣,有尘世的快乐,但是自己既然不喜欢在江湖中打滚,又何必入这江湖呢?可是,难道能够辜负了燃灯大师的厚托吗?六年未见,章其对燃灯大师也很是想念,脑海中又浮现出燃灯大师的音容,那句“该入江湖时入江湖”又在耳边想起,终于长叹一声,向迎上来的知客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