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世界真是太美妙了!

对着满桌的酒菜,时殁生笑咧了嘴,高兴地哼起歌来。

牟易男双手捂着耳朵,皱起眉头,“拜托你别哼了,让我好好的吃个饭。”

“你吃你的,我哼我的,又没碍着你吃饭。”他挟了一块肉塞进嘴里,继续口齿不清地哼着歌。

“可是很难听听!”

“我今天太高兴了,你就忍忍吧。好不容易伤好了,不必再忌口,可以享受美酒佳肴,让我开心一下又何妨。”说着,他又挟了一块醋溜鱼片,“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吃到美食,他差点感动落泪。

“真是的。”嘴上这样说,牟易男却也由着他去了。

他确实是闷坏了。两个多月前,他们好不容易才痹篇官兵,顺利从秘道离开了御剑门,雇马车到洛阳向云追日求助,在云追日的羽翼下,时殁生当然安全无虞,可是躲在房间里两个多月,吃的都是一堆淡又无味的菜肴或是苦得让人皱眉的葯,任谁都会受不了,更何况是这个老爱到处跑的老饕。

当他忙着大啖美食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问你,你这次有没有带钱?”

“没有。”他啃着鸡腿,头也不?地回答。

“又没有!”她忍不住亘摇头,“你不要每次都吃白食好不好?”

“我哪有。”

“还说没有。你仗着望云楼是追日家的?业,每次吃饭都不付帐,这样不算吃白食吗?”

时殁生双眉一挑,放下鸡腿,抹了抹手,“哪里算啦?是追日自己愿意请客的。”

“请客?”牟易男无奈地翻翻白眼,“你来望云楼吃饭不带钱,追日如果不算了,难道要把你扣下来洗碗抵饭钱吗?你是吃定追日不会跟你计较,所以才点一堆贵得吓死人的菜,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嘿,追日都不计较了,又有什么关系?”他笑嘻嘻地搭上她的肩膀,“小男,等一下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玩玩。”

她想了一会儿,摇头拒绝。“我不想去。”看他笑成那副德行,肯定不会有好事。

“小男,别这样嘛!”他扮出一副可怜相,“养伤养了两个多月,我连一文钱都没进帐,哪有钱去那个好地方,你就看在咱们是好哥儿们的份上,陪我一起去吧。”

“意思就是要我这个好哥儿们去替你付帐喽!”她太清楚这小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时殁生干笑一声,“你要这么说也行。小男,算我拜托你,好不好?”

“你真的非去不可?”看他好像真的很想去,她不禁有些犹豫。

他用力的点点头,“非去不可。”

“好吧。”她还是答应了。

时殁生高兴地咧嘴微笑,拉着她要走,却又突然停下,有些迟疑地看着牟易男。

“怎么,不是要走了吗?”她疑惑地问。

“算了,你借我银子,我自己去就成了。”他刚才想了想,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想让她再去那种地方,又觉得让她知道自己去那里也不好。

“你刚刚不是还要我一起去,现在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呃…”他支吾老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牟易男挑了挑眉,拿起钱袋在他眼前晃呀晃的,“你不带我去,我就不借你。”他的犹豫挑起了她的好奇心,让她想一探究竟。

时殁生考虑了一会儿,摇摇头,“算了,我也不去了。”

虽然他很想去,可是他真的不希望小男知道他去那种地方,因为她肯定会非常生气;那一回她表姐夫上妓院、她就气冲冲的去捉人,如果他带着她去,下场大概会更惨。

“你耍我呀?”她有些不高兴地瞪着他,“你不去,可是现在我偏偏要去。走!”

“小男…那地方你还是别去比较好。”惨了,他真是自找麻烦。

她双手环胸,狐疑地盯着他,“我不能去?那你告诉我,你本来要去哪里?”

时殁生看她似乎不得答案不罢休,只好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

“太小声了。”牟易男微微皱眉。这么小声,鬼才听得到!

他只得又说了一次。

“听不见啦!”她开始有些火气了。

知道敷衍不了,时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喊:“章台楼啦!”

章台楼?那不是风帮旗下的妓院吗?

牟易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忿忿地一脚踢向他的要害,痛得他哀哀叫。

“你这个色鬼,伤才刚好就想胡来!可恶!我最看不起像你这种男人了,跟我表姐夫一个样子!”说着,她又是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跟着甩头就走。

“小男,你听我说!”他想追上前解释,无奈却痛得站不直身子,偏偏她又不理会他的叫唤,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走。

***

庭园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甚是好看;春风徐拂,吹送淡淡花香,几只彩蝶被花香吸引,在花丛间翩然起舞。

面对满园春色,时殁生却是无心玩赏。他颓然坐在凉亭里,右手撑着下巴,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别想太多了。”见不惯时殁生这副模样,云追日劝了几句,随手替他斟了杯酒。

时殁生叹口气,举杯饮尽,却不说话。

“你在这边叹气也无济于事,不如向她道歉,请她原谅你。”

“她根本就不见我、不理我,还说要跟我绝交…”思及牟易男这两天完全当他不存在,时殁生又叹口气,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

“那就等她气消吧。”云追日又帮他斟满酒!“她只是在气头上,过几天等她气消了,你再向她道歉就没事了。”

“我也知道过几天就没事了,可是我…唉!”

云追日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有底了,却不知当事人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想来还是懵懵懂懂,毫无所觉吧。

“追日,我问你一件事。”

“请说。”云追日悠然自得地斟酒挟菜,含笑等待他的问题。

时殁生勉强提振精神,“你觉得你的武功和小男相比,谁比较好?”

“伯仲之间,或许她好一点。”

“那…你觉得我的武功和你相比如何?”

云追日微微一笑,“如果没有意外,一定是你赢。”

“那…”时殁生坐直了身子,“你打得到我吗?”

“正面交手,两个云追日也不容易打到你,就像我们之前几次过招,我连你的衣角也碰不到;你自己不也常常说,你虽然不是武功天下第一,但是闪躲的功夫绝对无人可比。怎么,失去信心了?”时殁生的武功高他一筹,加上游走生死关头多年,临敌经验远胜他数十倍,应变能力自然非他所能及。

“我在想…是不是我养伤太久,武功退步了,所以小男才能轻而易举的踢到我?”时殁生有些沮丧地说。

弄清楚他问这些问题的原因,云追日不禁失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差点痛死了!”时殁生有些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抱歉。”云追日收敛了笑容,但嘴角仍是微微扬起,“我知道她为什么能轻易踢到你。”

时殁生一听,急急地问:“那就快告诉我,是我的武功退步了吗?”

“不是你的武功退步了,”云追日停了一下,故意吊他胃口。“是因为你喜欢她,所以毫无防备。”

“废话!小男是我的朋友,难道我会讨厌她吗?”一听是这种没意义的答案,时殁生又无精打采地趴下。

“说喜欢或许还不够,其实你是爱上她了。”云追日淡淡地补充。

时殁生吃惊地跳了起来,“什么?!你别胡说,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云追日只是微笑看着他,听他自我辩解。

“你也知道,小男她既不温柔也不体贴,动作粗鲁又没女人味,喜欢生气,还会说脏话,既不妖娆妩媚,也不楚楚可怜,不会撒娇,不会伺候男人…”他一口气数落下来,花了好一会儿才结束。

等他说完,云追日笑问:“既然她这么糟糕,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何在乎她不理你?”

“她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当然不希望她不理我。”时殁生说得理直气壮。

“哦?那你又为何怕她知道你要去妓院?恩人和朋友都不管这个吧?”

“那是…那是因为我不想她生气,然后不理我。”时殁生开始有些动摇。

“你何时开始怕她生气?我记得你向来以惹她生气为乐,不是吗?”

时殁生心中一惊。是呀!他从来都喜欢惹小男生气,如今怎么…难道…不!这怎么可能呢?

即使心中挣扎,他嘴上还是不承认。“我已经说了,我只是不希望她不理我,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原因。”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是这样吧。”云追日笑着摇头,暗叹他的固执。

“我去找魏森。”烦人的事情就别管了,还是先解决其它的事。

主意打定,时殁生便一溜烟地跑了个无影无踪,留下云追日独自欣赏明媚春光。

***

从那件事之后已过了五天,牟易男的气早消了,可是她现在又开始生气了。

为什么?因为时殁生那个死家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虽说前几天她因为生气而不理他,可是他竟然就这样算了,不但不再道歉,而且还跑得无影无踪,连着三逃诩见不到人影,真是…真是…可恶!

一口气闷在心里,不知该怎么发泄,她只好忿忿地捶着棉被,直到敲门声响起。

“谁在那边乱敲,烦死了!”她没好气地喊着。

“是我。”来人对她的怒气不以为意,平和的语音中略带笑意。

一听是云追日的声音,她赶紧整理仪容,前去开门。

“我听下人说,你这几逃诩闷在房里,是不是不舒服?”

面对他的关心,牟易男勉强露出微笑,“没事,我很好。”

他微微一笑,“让你无聊的待在庄里是我的疏忽,今晚府尹大人办了一场宴会,你可愿和我一起赴宴?”

“那种应酬场合我不习惯,还是别去的好。”她不想给云追日添麻烦。

“既然如此,今晚我另外摆宴,?我的疏忽向你陪罪。”他走进房里,拣了靠窗的椅子落坐,“你到洛阳两个多月,我却没尽到地主之谊,该罚。”

“那怎么行!”牟易男连忙跟进去,“一场宴会你不知能谈成多少生意,怎么能因为我就不去,更何况…”她双眉一挑,语带调侃,“那么多人等着瞻仰洛阳第一公子的风采,如果你不去,我岂不成了罪人?”

“你别跟我开玩笑了。”云追日的笑容中有一丝无奈。

“我说的是实话。”她倒杯茶,挑了个位子坐下,“听管家说,这阵子上门的媒人快把停云山庄的门槛给踩烂了。”

云追日苦笑不语。

“像你这样,算不算受盛名之累?”

“别说这些了。”他马上转移话题,“就依你吧,我改日再宴请你和殁生。”

“谁要和他一起赴宴!”她撇过头。

“你还在生他的气?”

她微微昂首,大声否认:“我的度量才没那么小。”

云追日笑着摇头,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她赶紧叫住他,“那个…”

“什么事?”他微笑以对,心中已猜到她的用意。

牟易男停了一下才问:“你知道那个姓时的家伙跑哪儿去了吗?”生气归生气,她还是有些担心他爱钱过头,伤刚好就跑去接生意。

“他去找人。”简单的给了答案,云追日便离开她的房间。

牟易男躺在**,开始思索时殁生究竟去找谁了。

***

山脚边立着几间茅屋,四周围着爬满女萝的篱笆,显得青翠可爱;空地上,母鸡正带着小鸡捉虫吃,一旁的大公鸡则昂首踱步,好不威风。

一名中年汉子穿著粗布衫坐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女孩的手里则拿了一根拐杖,两人开心地聊天;当女孩咯咯直笑时,他会慈蔼的摸摸女孩的头,露出满足的微笑。

一切显得那么平常,就跟一般的农家没有两样。

“魏森!”

突来的叫唤打破了平静,那名中年汉子放下怀中的小女孩,柔声嘱咐:“巧巧乖,你先去林大婶家找虎儿玩,爹现在有事。记住,一定要等爹叫你回家,你才可以回来。”

小女孩点点头,好奇地瞧了瞧那笑容满面的客人,然后哼着儿歌旁篇。

打发了小女孩,中年汉子的脸色转为严肃。他摔着拐杖站起,“你来了,比我预料的日子早了几天。”

“早?对我来说,已经晚了两个多月。”时殁生虽然带着微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他缓缓地走向魏森,“给我理由,我要知道原因。”

魏森淡淡一笑,却不说话。

“为什么不回答?难道没有理由吗?”时殁生的笑容不见了,他刷地拔出腰间长剑,直指魏森的胸口,“没有理由的话,你会出卖我?说呀!我要一个理由!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你要理由,我只能告诉你,因为我要活下去。”魏森轻轻地叹了口气。

熟悉的理由令时殁生微微一颤,他面无表情的收回长剑。

“官兵找到了我,如果我不配合,那么我就必须死。我不想死,也不想巧巧知道我是官府的要犯;为了巧巧,我绝对不能死!”

“她不过是你在路边捡到的孤女,为了她,你可以不把我当一回事?”他握紧剑柄,克制自己想大吼的冲动。

“不错。”魏森毫不迟疑地回答,“你虽有恩于我,但是为了巧巧,为了我自己,出卖你也不算什么。这样的日子我过腻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头,我当然要把握。”曾经,他走错了路;如今,他只希望平静过日子。

“你没有机会了!”时殁生尽力装出开心的微笑,就像他往常杀人时的笑容,“你出卖了我,我岂能让你活着。”

望着他的笑容,魏森又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个样子,还是学不会冷酷。”

“你以为提起从前,我就不会杀你吗?”食指轻拂过剑身,时殁生冷冷一笑,“笑只是习惯,不是学不会冷酷,你太低估我了。”

“是吗?那就试试吧。”魏森微微一笑,闭上了双眼,“反正我已经打点好巧巧的事情,就算真的死在你手里也不要紧了。时间到了,老天自然会要了我的命,我记得这是我告诉你的,结果你把这句话拿来当名字…”话未说完,他便感到微微的刺痛,冰冷的剑尖已抵在他的颈上。

“我说过,你提起从前也没用!”时殁生的眼神转冷,长剑又向前递了两分。

“那就动手吧,我这条命早该没了,多活这么几年,也算是占到便宜了。”魏森的表情非常平静,毫无面对死亡的恐惧。

望着他平静的面容,时殁生的手微微发颤,思绪不由自主的飘回从前。

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

***

夜里,他从恶梦中惊醒,额头冷汗直冒,身体不住地颤抖。

梦里,他见到一片火海和满地的尸首,浓重的血腥味不断地向他袭来,夹杂着焦臭的味道,恐惧的哀号逐渐扩散…他记得剑尖穿过人体的声音,也记得长剑砍断人骨的声响…别人听来微弱,他却听得一清二楚,永远也忘不了。

他的手上沾染了温热的鲜血,鲜血的主人刚刚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下一刻却成了他剑下的亡魂…想到那红艳的鲜血和浓重的血腥味,他不禁一阵恶心。

他飞快地奔出房间,坐倒在台阶上呕吐,却只呕出一些酸水,因为他今晚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或许该说,这三天来,他都吃不下任何东西。

“你还好吧?”

背后传来的声音令他匆匆回头,就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来人是和他同住的魏森,也是和他一起出任务的前辈之一。

“是你。”他抹抹嘴,深深吸口气以缓和思绪。

“一开始都是这样,久了你就会习惯。”魏森微微一笑,在他身旁坐下。

他偏过头不发一语。

魏森也不以为意,“你叫什么名字?”看着这个少年,他觉得像看到从前的自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我没有名字。”名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没人喊,因为他从不去想,所以他的名字早已被遗忘;不只名字,所有关于自身的一切,他都只剩下模糊的印象。

“那就先叫你无名吧。”

“随你。”

“无名,干我们这一行有几个条件。”魏森拍拍他的肩,“你听好了。第一心要冷,第二,下手要狠;第三,行动要快又准。做到这三点,就可以算是顶尖的杀手了。”

他依然无语。

杀人很痛苦,虽然他因此能活下来,可是他却无法忘记他们恐惧的哀求,更忘不了那满地的鲜血,即使是现在,他仍然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但是,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依然想活下去。

看他的神情,魏森马上察觉他的想法,因为他也曾有过相同的矛盾。

“如果你真的无法学会冷酷,那你就要学会笑,学会遗忘。”

“笑?”他如何能笑得出来?

“对,笑!”魏森郑重的点头,“要努力的笑,笑得越开心越好,就算是假的,你也要笑,把所有的事?到脑后,只要想自己还活着,活着就是一件好事!”

“笑…我要笑…”他在心中反复的提醒自己,尽力装出笑容,虽然他一点也不想笑。

“就是这样!”

如果学不会冷酷,那么他就必须学会笑,努力的笑…***

春天的风微寒,却有着生命的气息。

阳光下,冷冷的剑光闪动微颤,却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长久的沉默后,魏森开口了。“你还在等什么?”

等什么?时殁生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一个不杀魏森的理由。

“告诉我,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你是否会出卖我?”

“选择?”魏森睁开眼,露出苦笑,“打从进入铁蝎帮,我们就都没有选择了。”

魏森的话如同一记重捶,狠狠敲在时殁生心上,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魏森的左腿,那因为他多年前的失误而残废的左腿…怔怔地望着魏森半晌,时殁生手腕一动,长剑瞬间入鞘。

“滚!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

魏森轻轻叹口气,撑着拐杖缓缓的走向门口,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时殁生一眼。

“这条路不适合你走,若找到机会回头,就尽快回头吧。”他微微一顿,语重心长地提醒着:“想想自己为何而活。保重了。”

时殁生没有回头,静静地听着身后的足音远去,终至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