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冯翊,云阳。这座自前朝始皇帝修筑长城,为了抵御匈奴而建的城市如今已经化为一片废墟,在一年前的羌人大军的铁蹄下,一千二百守军全军覆没,城破之后,近两万男子被屠杀,三千青壮女子被掳走,剩下的活口不足百人。

如今这座死城的残垣断壁上,帝国护匈奴中郎将麾下的七万大军驻扎在了此处,年已六十二的张奂看着四周苍凉一片的旷野,老迈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没想到自己这些年所坚持的招抚羌人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错了吗?一时间,这位帝国名将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念头。

“大人,消息到了!”军司马尹端从远处走来,到了张奂这位已经追随了十年之久的老上司身后,脸上喜忧参半,天子诛除宦官固然可喜,可是却也让他们和段颎的后勤几乎陷入瘫痪,若非天子在此前派出了名震天下的李膺担任司隶校尉,安抚住了三辅地区,紧急抽调了一大批粮草运送过来,恐怕他们这支乌丸,匈奴人占了一半的大军就会自行崩溃。

“段纪明那里如何了?”张奂两道雪白的眉毛动了动,他的七万大军,转战并,凉近两年,如今已无力再战,现在只是靠着他的过去的威望勉强维持着大军表面上的强大,不过好在东羌之地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叛军,眼下只能指望段颎那支斗志旺盛的三万部队了。

“天子已经稳住了局势,重新恢复了粮草辎重的调拨,不过段将军那里怕是短期内仍然难以对逢义山发动攻势。”尹端摇了摇头,目前他们这七万大军要弹压东羌,是无力支援段颎了。

“天子也不容易啊!”想到远在雒阳的年少天子,张奂叹了口气,若是天子能早二十年,不,哪怕十年登位那该多好,那样的话,他和皇甫规便是拼着一死,也会和段颎一样,不顾性命杀入羌人老巢。

尹端沉默,他和张奂并没有如同雒阳的南宫百官一样见过天子,只知道年少的天子是孝章皇帝以降大汉中兴的唯一寄望所在,诛除宦官,扫灭豪强,振奋了天下人心,可是自孝桓皇帝以来恶化的帝国财政和日渐空虚的各地粮仓却不是一时可以解决的,听说天子已经将遣散了大批的宦官宫女,厉行节俭,每日操持政务到深夜,就是为了保证他们这些平叛军队的粮草辎重。

“大帅,雒阳有信使到。”就在张奂和尹端陷入各自沉思的时候,两人中军的一名亲兵策马飞奔而至,高声喊道。

张奂和尹端同时对视了一眼,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自从天子亲政以后,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指示,难道这一次是天子打算让他们出兵响应段颎吗?心中猜测着,两人一同步下了残缺的城楼,一同向中军而去。

中军帐内,负责送信的羽林郎官看到帝国的名将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连忙行了军礼,接着从怀中摸出了贴身藏着的天子密信,看向帐内的士兵后朝张奂道,“将军,下官出发时,天子曾有严令,此信只能交于将军一人。”

“都退下。”张奂沉声喝道,他此时越加相信天子可能是要他出兵了,毕竟段颎那本此前上奏的平羌奏章不知何故已经传得天下皆知,‘臣以为狼子野心,难以恩纳,势穷虽服,兵去复动。唯当长矛挟肋,白刃加颈耳。’三辅地区有不少人更是喊出了杀尽诸羌的话。

恭敬地将信送上后,羽林郎官也退出了帅帐,只剩下张奂一个人拆开信封,面色沉重地看了起来。帐外,尹端朝那羽林郎官打听起了雒阳的情形来,很想知道朝中对羌人的态度。

“回禀司马,此前确有几位大人在朝会上向天子提及平定羌人叛乱的事情,不过天子以张将军和段将军为当世名将,不必过多干涉为由拒绝了朝议。”羽林郎官答道,接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事般接着道,“在下官来前,天子倒是派出了羽林左骑前去段将军帐下听用。”

尹端的心紧了一下,羽林左骑是帝国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天子派出这支亲军,无疑代表了某种意思,难道是要他们配合段颎剿灭西羌,想到这里,尹端看向了没有动静的大帐,不知道天子到底在信中向张奂提了什么事情。

在有若煎熬的等待中,张奂终于掀帐而出,尹端看向他,却发觉这位跟了十年的主将脸上竟有些哽咽之色。走到羽林郎官面前,张奂重重地行了一记军礼后道,“请回禀天子,就说老臣一定不负信中所托。”

羽林郎官并不知道信中的内容,只是见到面前已经两鬓斑白的帝国名将如此郑重地向自己说话,只觉得胸膛一热,大声答道,“喏!”接着便转身离去,回赴雒阳向天子复命。

直到羽林郎官消失在视线中,尹端才看向张奂道,“大人,天子信中要我部如何?”

“你自己看吧!”张奂将手中的信递给了尹端,他没想到天子竟是如此知兵,只是让他安抚好麾下的七万大军,没有丝毫让他勉强出战的意思。

尹端越看越心惊,他几乎都以为远在雒阳的天子不是一位少年,而是一名老谋深算的名将,看罢信后,他才还给张奂道,“天子所思深远,远超朝堂诸公,只是段颎那里,恐怕他未必肯对羌人停手。”

“段纪明虽然以刚猛著称,但仍不失为忠臣,他不会违抗天子的。”张奂知道尹端这个跟了自己十年的老部下一向和段颎合不来,认为他太过刚愎自用,不过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和皇甫规还有段颎号称凉州三明,被世人称为名将,但三人中真若论行军打仗,还是他段纪明最厉害。

对于张奂麾下以匈奴,乌桓等外族雇佣兵为主力的部队,远在雒阳的刘宏从骨子里是不相信的,他知道张奂带着这样一支部队连续作战两年,击溃东羌的叛乱主力可谓是时刻如履薄冰,再加上以前孝桓皇帝时期,被他诛除的宦官集团屡次克扣军费,贪墨赏赐,张奂能使大军不哗变已经很了不起了。

建章宫内,刘宏看着帝国整个西北边境的地图,眉头深锁,他已向张奂承诺会将过去积欠那些匈奴和乌丸雇佣军的军饷补足,这样一来,他从雒阳,司隶地区抄出的豪强财产一下子就去了三成,再加上赏赐段颎所部的钱财,估计到时手上不会剩下多少余钱。

“希望李膺能按住段颎这头猛虎。”刘宏自言自语道,在曹操这些帝国今后的中坚力量形成前,段颎是他最为看重的将领,但是目前他还不能让他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进行这场平叛战争,在帝国的国力恢复前,他将不惜放弃如今对羌人的暂时有利局面。

帝国边地的部队中雇佣军已经超过了一半,而郡国部队这些年来日趋败坏,如今唯一还算是汉人精锐部队的只剩下了皇宫宿卫军,想到这里,刘宏的目光从地图上收了回来,总之今后十年内,帝国对外的国策必需改为防御为主,不管是羌人,还是鲜卑,匈奴,都不能再发生大规模的战争。

钱粮和时间,是刘宏目前最迫切的,尤其是钱粮,只要有足够的钱粮,他就可以打造一支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军队,帝国的豪强可不是他说让他们让出手中的既得利益就会让出的,扫灭雒阳和司隶地区的豪强对其他各地的豪强们来说还只是帝国政治斗争中失败者应得的下场而已,可若是侵犯到他们根本的利益,没有强大的军队震慑,很难让他们听命就范。

“只有慢慢来了!”刘宏压下心中的野心,自言自语道,他如今年少,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自己的帝国,只有帝国的基石,自耕农和中小地主兴起,他才能让拥有超过五千万人口的帝国迸发它可怕的力量,不管是毗邻西域的贵霜人,还是横亘在东西方之间的安息人,抽取丝路大宗贸易税的他们都将承受帝国的军事打击,他们窃取了帝国的财富,理所当然要受到制裁和惩罚。

“陛下,这是尚书台整理的各地官仓的贮粮统计。”回到雒阳的钟繇担任着天子身边秘书官的职责,负责和尚书台之间的联系。

“哦,放着吧!”刘宏从遐想中回过了神,走回书案前,打开了由田丰所负责的报告,为了提高帝国官僚的办公效率,从一个月前开始,他将以前所用的策划和计划书等文件的撰写格式在尚书台推广,而摒弃了过去那种讲究辞藻,但是内容简要的形式,虽然一开始受到了抵触,不过当帝国目前还算对政务尽心的官僚了解这些格式的好处以后,已经慢慢接受了下来。

总之刘宏在竭尽所能地将儒家所推崇的文辞从帝国的行政系统中驱逐出去,诗辞文章是日常聚会时谈论,用来增加修养的,而不是用于帝国的朝会和文书报告里来卖弄学识,好在这时的帝国官僚在经过外戚和宦官时代的摧残,不少人都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而且如同太傅陈蕃这样的老一辈大臣更是全力支持着天子的这种改革,至于豪强之类,这种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和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而唯一受到影响的恐怕就是那些学习儒术的儒生了,不过此时自孝和皇帝以后儒学的繁褥之风已经开始受到有识之士的批判,在如同郑玄和卢植等一批或在野,或在朝的大儒声援后,力求文章本意,而不是在意辞藻修辞的风气渐渐在帝国兴起,而此时并没有人意识到,改变,往往是从这些被忽略的细小地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