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熹五年,初春。

积雪开始渐渐融化,可是寒意依旧凛冽,安国县城北一处略显破败的府邸内,灯火通明。当家的董氏不眠不休地守在才六岁的儿子身边,不由悲从中来,她早年丧夫,若是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想活了。

父亲早死,出身贫寒的母亲为了保住年幼的‘自己’的亭侯爵位,变卖了大半家产,守着封地的一点田亩,省吃俭用,将他抚养至今。

纷乱的记忆里,刘宏看着那些流淌消逝的画面,就像是经历了那个和他同名的少年的一切。

黎明前,病榻上的少年睁开了眼,只是原本稚气的脸上忽然让人有种隐隐的深沉感觉。

环视着古朴的房间,刘宏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伏在榻沿的董氏身上,也许是母子连心,假寐的董氏醒来过来,看着面色苍白的儿子,又惊又喜,“宏儿,娘……”话还未说完,这几日操劳过度的董氏方站起来就摔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娘!”也许是因为身体里残留的少年对董氏的亲情,让刘宏大喊了起来。

“少爷。”刘宏的声音惊动屋外的下人,年逾五十的老管家和刘宏的乳母赵氏推门而进,看到屋里下了地的刘宏和倒下的董氏,都是大惊失色,连忙扶起董氏,将刘宏重新抱回了**。

“快请大夫去,快。”刘宏的声音虚弱,毕竟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才满六岁的少年,而且大病初醒,刚才给凉风一刮,让他单薄的身子又受了寒,只是半句话后,就又再次昏了过去。

随着董氏的病倒,才有起色的解渎亭侯府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中,少主和主母都沉疴不起,对那些下人们来说,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

让下人们万幸的是,仅仅是三天后,昏迷的少主醒了过来,身体在调理中也渐有起色,让原本打算趁机兼并亭侯府土地的豪强们有了些顾忌。不过夫人董氏的病情依旧严重,让下人们仍然心中不安,一旦精明强干的主母去了,年幼的少主怎么对付得了那些如狼似虎的豪强。

在下人们的仿惶中,能下地走动的刘宏却守在了董氏的身边,日夜侍奉,将一应事情全都交给了老管家处理。整整一个多月,刘宏都在病榻前侍候董氏,可是最后原本应该成为太后的董氏还是没有好起来,撒手人寰而去。

董氏的死,让安国县的人们唏嘘不已,这个倔强的小户人家的女儿在丈夫死后,变卖家产保住了儿子的亭侯爵位,守着丈夫留下的封地让那些豪强数年来都无可奈何,算得上是女中英雌。

解渎亭侯府内,刘宏跪在灵堂旁,身体尚未痊愈的他脸色苍白,看上去人也削瘦憔悴,让前来吊孝的人们感叹不已,都言董氏生了一个孝子。

守灵的七七四十九日过后,董氏方一出殡下葬,刘宏便让老管家锁了安国县内的亭侯府,住到了墓地旁的草庐里,按照周礼为董氏守孝三年,他的这一举动,顿时惊动了整个安国县,东汉一朝不但沿袭了西汉以孝治天下的传统,而且犹重儒术,可是周礼的守丧三年却依然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更遑论是刘宏这个六岁的少年,一时间刘宏的孝名从安国县传遍了整个河内郡,让那些豪强不敢再觊觎他解渎亭侯爵位名下的田产,毕竟人言可畏。

转眼间,三年过去,习惯了回到大汉以后生活的刘宏恢复了一贯的冷酷和漠然,董氏的逝去让他在这个时代再无牵挂,没有人可以束缚他的意志。

无言地除去坟茔上长出的野草,刘宏年少的脸庞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冰冷,他这一世的父亲,已故的解渎亭侯刘苌是当今皇帝,死后谥号孝桓的刘志的堂兄,还有三年不到的时间,这位孝桓皇帝就会驾崩,而他将被迎立为新帝,也就是日后那个宠信十常侍而使得黄巾造反的孝灵皇帝。

对于自己将成为皇帝这件事,刘宏并没有太大的欣喜,东汉一朝自汉孝章帝后期放纵外戚开始,整个帝国就逐渐走向衰弱,先是太后临朝,后族外戚长期把持朝政,到了顺烈梁太后时,其兄大将军梁翼,也就是那位有名的跋扈将军更是毒杀幼帝,先后谋立了三个皇帝,直到现在的皇帝刘志联合宦官,诛杀其满门,方才将外戚压制了下去,可是有皇帝支持的宦官集团其对帝国的破坏丝毫不亚于骄横的外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对这一切刘宏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不是日后那个十二岁继天子位的懵懂少年,没人可以把他当成随意摆布的棋子,更何况此时的帝国还未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前世执掌财阀的经历让刘宏有着异乎常人的控制欲,掌握整个帝国对他来说,是在这个时代能让他唯一感到自己存在价值的事情。

“公子,该回去了。”刘福,这个从四十年前起就侍奉在府中的老管家看着在坟前沉默良久的刘宏背影,心里有些发酸,自从主母病重,公子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一样,脸上再没有了笑。

“福伯,你哭了?”回头看到擦着眼角的刘福,刘宏的声音里有了些暖意,在他身边剩下的人中,只有这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能让他感到一点亲人的感觉了。

“没什么,只是沙进了眼。”刘福连忙摆下了手,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了几分笑意,他不想失去父母的公子到头来还要来安慰他这个没用的人。

看着道路两旁随着夏风起伏的青色稻浪,刘宏的心事稍稍放下了些,对于手头并不宽裕的他来说,一年的好收成可以让他做很多事情,虽然和那些地方豪强相比,他目前名下的田产不算多,不过却都是上等的良田,若不是董氏以前要在城内维持住亭侯府的体面,而是搬到在县郊的庄园里,日子绝不至于过得那么紧。

刘宏之所以要守孝三年,就是为了省去那些不必要的花销,同时也是为了博取名望,这个时代,想要受人敬仰,要么外出游学和那些名士交往,要么就以德修身成为楷模,而后者虽然没多少人做到,但是做到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天下名士,倍受天下人的推崇。

走入摆设简陋的居所,刘宏看着跟进的刘福,想了想道,“福伯,让庄里六岁至十二岁的男孩明日都来这里念书。”

“少爷,这怎么行?”刘福目瞪口呆地道,虽说他心里觉得这是好事,可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尊卑有别的观念,还是让他有些抵触。

“照办就是。”刘宏看了眼不解的刘福,沉声道,眼中的神光让刘福心中一震,公子此时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侯爷,当下不敢再多问什么。

等到刘福走后,刘宏走入茅屋后院的竹林,摩挲着清脆冰凉的翠竹,心里思索着,是不是现在就将竹纸造出来,他曾对天工开物这本成书于明代的中国科技百科全书下过苦功,记得大部分造纸的工序,但是他不打算在登上帝位前太过引人瞩目,一个孝子的名声足够了。

既要保持低调,又要博取一定的名声,刘宏不能肯定若是自己行为过于突兀,是否仍旧能够登上帝位,后汉书和其他史料中对孝灵帝的继位只是寥寥几笔带过,只提到了作为外戚和士人双重身份的大将军窦武,对于当时的宦官集团并没有提及过,但是为防万一,韬光养晦才是最稳妥的,想必宦官是绝不愿见到一个精明强干的少年天子的。

心里有了计较后,刘宏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做,先培养一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亲信再说,他们才是自己日后在陌生的皇宫里安身立命的根本。宦官可恶,外戚同样不可信,这个世上,他只相信自己。

日已西斜,苍翠的竹林里,一个年幼的身影随着被风吹起的竹叶而动,赫然打着一套内家拳,招式老到,若不是没什么劲力,几乎使人以为是一代宗师亲至。

半个时辰后,刘宏缓缓收势,作为一个曾经的黑市拳格斗家,他绝不能容忍自己是个没有力量的人,尽管现在的身体还无法承受大负荷量的训练,但是他依然用内家拳的养气功夫锻炼脏腑,为日后习练打下坚实的基础。

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刘宏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他现在的生活,和幼年时极为相似,平淡如水,倒也无所谓适应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