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壁,孝武皇帝时代在西域所建的屯田据点,一直都是控制西域的重镇,在过去的岁月里不知有多少士兵埋骨在这异国他乡,再也不能回到故土。

陈鸿是羽林第十六军团在高昌壁驻屯的一名军官,不过在两年前他还只是西域戍已军团里的小卒,他的曾祖父曾经跟随当年的定远侯(即班超)平定西域,从那之后陈氏四代人都在高昌壁戍边。

陈鸿还记得就在七年前,整个高昌壁只有五百名老弱残兵,西域各国的那些胡人甚至敢于嘲笑他们,当时还年轻的他曾经打伤了三名当面向他挑衅的车师人,后来那些车师人来了军营,要拿他去戍部侯那里治罪,最后他那从来都看似胆怯的什长父亲在营门前像屠猪杀狗一样将来的七个车师人杀了个干净,直到现在他还忘不了父亲那时说的话,“你们这些车师人,只是我大汉的家奴而已,莫说打你们,便是杀了你们又如何?”

“不过是狗一样的东西,宰了便是,我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这是陈鸿的父亲在杀了那七个车师人以后,朝没有敢拔刀的儿子训斥的话,然后自己去了戍部侯那里投案,最后被判了死罪,若不是当今天子登基,大赦天下,恐怕早就被砍了头。

沉浸在回忆里的陈鸿,想起了父亲从牢里出来后知道天子恢复过去定远侯在时的大军时,跪下朝南面叩头的情景。

“什长,有动静?”一名士兵打断了陈鸿的回忆,自从两年前西域戍己军团被废,编入羽林第十六军团以后,陈鸿便成了一支斥候小队的什长。

陈鸿拿起了望远镜,看向了部下所指的方向,只见落下的风雪中,依稀有近百人的黑影,“去看看。”放下望远镜,陈鸿招呼着部下,朝前摸了过去,鲜卑人自从六月走车师国围了高昌壁以后,便猛攻不休,驻留的三千多兄弟,如今只剩下一五百人不到,若是鲜卑人冒着大雪再来一次不计伤亡的进攻,情势就危急了。

披上白色的袍子,陈鸿带着部下呈扇形朝前靠近了过来的队伍,当他们相距五十步时,陈鸿才发现来的竟然是自己人,那一身玄黑色的鱼鳞甲很显然是雒阳的羽林军团,刹那间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正是西域最冷的时候,没想到天子依然派了援兵。

扯去身上的白色袍子,陈鸿带着部下迎了上去,很快他呆呆地愣住了,因为那支骑兵队伍中除了帝国的军旗以外,还打着另一面龙旗,那是获封‘龙骧’的第一军团才有的军团旗帜,这时他身边的部下也全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本以为来的是凉州的十一军团的人。

带领队伍的黄忠看到突然从风雪中出现的陈鸿等人,挥手阻止了身后举弩的部下道,“自己人。”说完,已是策马到了站定的陈鸿身旁。

“参见将军。”和平时穿的军官常服不同,黄忠他们这些将领穿的盔甲胸前都是镶着代表军衔的徽纹,以便士兵辨认,陈鸿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看到第一军团的将军,不由被吓了一大跳,不过他连忙就行礼道。

黄忠没有和面前的什长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尽快带他们进城,这一次他是奉了天子的命令,带领一千二百五十人的第一军团精锐在风雪中西出玉门关,增援高昌壁。由于玉门关以西不像国内有修建发达的驰道,因此当高昌壁九月最后送出的紧急军情到达凉州时,正是天子进入金城三天以后,在知道高昌壁伤亡惨重以后,天子便让他亲自带领第一旅出关。

这一路上,黄忠和他麾下的将士卧冰爬雪,不惜折损驼马,终于在一个半月内跋涉五千余里,终于到达了高昌壁,他们这一支人马能起的作用虽然不大,可是却能鼓舞高昌壁守御的第十六军团的士气。

高昌壁的城墙上,放哨警戒的第十六军团士兵看到了远处出现的密集黑影,顿时他紧张了起来,不由朝身旁的同伴喊了起来,让他去通知军官。只不过片刻间,两百多名士兵便上了城墙,守住了各自的岗位,目光落在了那些缓慢逼近的黑点上。

颜良站在士兵中,举起望远镜,不由添了一下嘴唇,目光里透着几分凶光,不过很快他的神情就凝滞住了,风雪中那些逼近的黑影中打开了鲜艳如血的旗帜,一面接着一面,就像是在白色的雪地里升腾起了一道血河。

“是帝国的军旗,是自己人!”颜良放下望远镜,发狂般地吼叫了起来,而这时已经靠近的队伍那片好血红的旗海已经跃入了城墙上每个士兵的眼中,紧接着每个士兵在呆愣了刹那后,一同忘情地狂呼了起来,被七万敌军包围近半年,他们早就做好了直至战死的准备,可是终究他们心里还是希望能活着看到胜利之刻。

城墙上响起的欢呼声,很快传到了城内,同时也传到了另外三面城墙上,不过是片刻间,袁绍便冲上了城墙,作为羽林第十六军团的主将,他亲自带着第一师镇守高昌壁,而将第二师和第三师派去了轮台的乌垒城,以三千多兵力挡住了二十倍于己的敌军进攻,他没有想到过帝国能那么快就派出增援部队。

“开城门。”在袁绍的喊声中,关闭了半年多的城门打开了,迎入了跋涉万里而来的帝国援军,当第一军团的‘龙骧’军团旗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时,第一军团的士兵同时下马高吼了起来,“第一军团第一旅奉天子之名向十六军团的勇士敬礼。”随着这响亮的声音,一千二百五十名第一军团士兵,一同拔刀敲击在了胸前的铁甲上,铿锵的金铁声顿时划破了漫天漫天风雪,在每个人耳畔回荡。

高昌壁内,十六军团第一师还剩下的士兵们听着那犹自在风雪中隐隐作响的语声,都是忍不住血脉沸腾,来的是第一军团,是天子身边的近卫军,他们在向自己敬礼,这半年来的浴血奋战是值得的,那些死去的袍泽没有白死,一些失去战友的士兵更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即使现在战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也心甘情愿。

第一军团的到来,让城内原本已经渐趋悲观的士气陡然振奋了起来,尤其当天子御驾亲征,正冒雪从金城郡赶往敦煌的消息传出后,士气更是达到了顶点,十六军团第一师剩下的士兵都是不由急切地等待起冬天过后天子亲自指挥的反击战,他们一定要让那些鲜卑人和西域人为他们杀死自己的袍泽付出代价。

城内的将军府,黄忠见到了从车师逃出的大贤良师张角,可以说这一次西域诸国的背叛和道教在西域的传道有关,和国内不同,道教原本宽松的教义在西域传道时变得极富侵略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张角带着弟子们在西域传教时宣扬的核心教义,大汉天子是上帝之子(注:上帝即天,也是太一,最早出现在《尚书》中),是世界之主,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大汉天子的统治。

这样的教义自然不会被那些西域国家的国王们所喜,可是张角和帝国派遣的道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懂医术以外,还精通各种方士的幻术障眼法,很快便蛊惑了不少平民百姓姓道教,再加上他们施符赠药,一下子便抢了不少浮屠教的信徒,于是那些不满的浮屠教僧人便向各国国王进言,要求禁止道教传教,而这时恰好鲜卑人在打西域的主意,于是便想方设法,策反了车师等国国王。

张角便是带着人在车师传道时遭到了追杀,好在他的幻术够高明,再加上身旁手下和信徒的死命保护,才侥幸从车师脱身,逃到了高昌壁,让袁绍有了准备,不至于被鲜卑人打个措手不及,开战以后,他也一直带着手下和军医官一起给受伤的士兵治伤,同时帮袁绍安抚城内以西域人为主的百姓,可以说袁绍能够坚守高昌壁,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内。

“天师,浮屠教在西域的情形如何?”张角原本的大贤良师名号在太平道和五斗米道合并改成道教以后便和其他人一样改称天师,所以黄忠才这样叫他,不过在西域,他仍是被称为大贤良师,而这也是天子准许的。

作为狂信徒的张角虽然平时看上去与世无争,可是一说到这次让道教在西域损失惨重的浮屠教,这位大贤良师脸立刻扭曲了起来,神情变得说不出的狰狞,这一次他在车师不但弟子死了好几个,就连两个兄弟也没有逃过,这让他恨极了那些浮屠教僧人。

“那些浮屠教僧众专事蛊惑权贵,西域各国国王都笃信佛事。”强迫自己压抑着心中的恨意,张角说起了西域的宗教情况,算起来虽然自从孝武皇帝时代张骞通了西域,之后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帝国成了西域的宗主国以后,由于地理过于遥远的关系,帝国实际上对西域在宗教和文化上的影响并不大,反倒是靠近西域的贵霜王朝对其影响更大,而作为贵霜国教的浮屠教,便是在西域传教以后传入帝国的,现在整个西域,个个国家都信浮屠教,道教在西域传教的情况不算是太顺利,虽然西域各国那些底层百姓容易争取,但是那些贵族富人就不是那么好办,他花了不少力气在西域各国发展的上层信徒也就寥寥几个。

袁绍在西域待了几年,自然也清楚张角说的事情,那些西域各国的贵族富人平时最喜欢的便是请几个贵霜的僧人去家里讲经文。

黄忠听完张角的讲解,不由沉默了下来,他只是听天子提过西域的宗教情况很麻烦,这次战争极有可能和宗教有关,没想到还真是被天子猜中了,这一次西域各国背叛帝国,那些浮屠教僧人在里面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就在黄忠带着第一军团的一个旅援兵到达以后,围困高昌壁的鲜卑大军很快就知道了这消息,不过当他们的探子将消息送回以后,黄忠他们已经进城了。

鲜卑大营里,慕容平在知道高昌壁居然有汉军援兵到达的消息以后,首先便是怀疑,他认为这是高昌壁里的汉军搞得骗人把戏,可是数支斥候队伍送回的同样消息却让他不得不相信,汉国在得到消息以后立刻派出了援兵,而且是极其精锐的部队,否则的话他们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到达的。

作为鲜卑最杰出的人物之一,慕容平当然清楚鲜卑和汉国之间的庞大差距,先不说汉国在长城防线那种咄咄逼人的堡垒攻势,这一次汉国展现出来的骑兵实力才更让他头皮发麻,围困高昌壁的半年时间里,他发动了十七次大规模的进攻,可是却始终没有攻破只有三千人把守的高昌壁,反而自身损失惨重,近两万人的伤亡让他对攻城战甚至产生了一种恐惧。

“这仗难打了。”慕容平喃喃自语间,走出了营帐,看着落下的大雪,原本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愁苦之相,这一次鲜卑可以说是动员了举国之力,十万骑兵主力尽起,同时还召集了十万奴隶兵,在长城营造了大股进攻的声势,吸引了汉国的注意力,接着借道车师,围困了汉国在西域的重镇,高昌壁和轮台的乌垒城,只要能攻占这两处地方,他们就可以占取西域,联合西域各国,一同对抗汉国,可是现在,高昌壁迟迟未下,轮台那边也是攻势受挫,本以为汉国最起码要等到明年才能反应过来,派出军队过来,那里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反应,而且已经有援兵到了。

“哎。”沉沉叹了口气,慕容平喊过了自己的亲兵,让他立刻派人去轮台报信,虽然他知道这一次高昌壁来的汉国援兵人数不会太多,而且很可能是汉国的最精锐部队,可是那种无形的压力仍旧让他心头沉重,汉国已经拥有了强大的骑兵部队,留给鲜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甚至可以说没有了,难道说那个传言是真的,心神恍惚之下,慕容平想起了这几年在草原上流传极广的传言,大汉天子是天神之子,和大汉天子为敌就是和天神为敌,天神必将降灾祸惩罚。没人知道这传言是何时开始,从谁那里传出的,唯一知道的就是几乎草原上所有的人都信了,因为这几年草原上凡是属于鲜卑的部落,居然没有再生下一个健康的婴儿,几乎全都夭折了,就算侥幸活下来的,也和废人一样,虽然这些孩子数目加起来只有一千多人,可是带给人们的恐惧却是无穷的,曾经强盛的鲜卑已经隐隐有了分裂的势头,所以檀石槐才孤注一掷地发动了这次战争,他始终相信那个传言是汉国天子搞得鬼,而不是天神的神谕。

强行收拢无谓的思绪,慕容平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起对策来,如果不能夺取高昌壁这个对汉国来说最重要的西域据点,那么这一次鲜卑倾全力发动的战争将最失败,直接失去和汉国对抗的最后机会,到时战败的鲜卑在草原的霸权将彻底分崩离析,而汉国将采取更加彻底的封锁政策,封闭西域和草原的经济通道,到时他们就只有在越来越冷的草原上穷困而死。想到这里,慕容平目中的光变得凝重起来,现在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和檀石槐一样,把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二是选择背叛檀石槐,向汉国称臣。

慕容平内心挣扎了起来,汉国如日中天的国势和显现出来的恐怖实力都不是鲜卑所可以抵挡的,理智告诉他带着部众向汉国天子投诚,就像南匈奴,乌丸一样才是正确的做法,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在阻止着他。

慕容平是高傲的,被称为鲜卑之鹰的他有着远大的志向和蓬勃的野心,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他还年轻,他渴望战争,希望能用鲜血和杀戮来开创属于自己的霸业,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机会虽然渺茫,可他还是想要赌一把。

终于,慕容平下定了决心,在春天到来之前,他要夺取高昌壁,只要高昌壁陷落,那么汉军在西域的补给线就算是被切断了,轮台的汉军也坚持不了多久,而西出玉门关的汉国援军只会成为大漠里他的猎物而已。

下令全军修整,只要雪停下后,便对高昌壁发动进攻的命令以后,慕容平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回到营帐后躺在了胡椅中,只是安静地看着帐篷的穹顶,沉默不语。

高昌壁的城内,许厉离开了营地,他是密谍司在第一军团的隐谍,这一次他随黄忠一起冒雪赶往高昌壁,担负着天子亲自下达的机密任务,他要把天子在敦煌,身边只有两万军队的消息透露给高昌壁内的胡人密谍,将这个消息送到鲜卑人那里。

高昌壁内,除了羽林第十六军团的三千名驻军,还有将近八千的居民,其中近半数是西域人,而密谍司在西域的探子网,也以高昌壁和轮台的乌垒城为据点,培养了不少西域的本地探子,只不过这些人身份不怎么高,平时也就做些传递消息,散播谣言的活。

找了一个本地人带路以后,许厉找到了密谍司在高昌壁地位最高的探子首领,看着拿过钱,转身离开的带路人,许厉面无表情地从袖子里翻出了一把匕首,接着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一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右手握着的匕首精准地从他背后刺入,贯穿了心脏,只是一刀便已毙命。

扶着尸体,许厉在门上敲出了联络的暗号,很快一个嗡声瓮气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你找谁?”

“我找贾老大,是柳公子让我来的。”许厉说出了接头的暗号不久后,门便打开了,走进去后,许厉将手里的尸体朝门前站立的一名胡人一推,顺势拔出了匕首,这时血液才喷溅出来,不过却没有沾着他身上的袍子一滴,为了掩人耳目,许厉穿着一袭西域人的长袍。

接住尸体,那名胡人看到背上的伤口时不由一愣,朝面前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汉人多瞧了几眼,他在高昌壁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下刀如此精准的高手。

“跟我来。”将尸体放到院子里的一角,用东西盖住后,那名胡人带着许厉走向了不远处的房间,一路上许厉察觉到了起码不下有三人盯着自己。

“这里防备还不错。”走进房间的时候,许厉朝那名带路的胡人点了点头,接着目光朝让自己警觉的几处地方瞧了瞧。

“不愧是雒阳来的。”房间里传来了一个粗豪的声音,许厉看向了说话的人,那是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头发有些微卷,发色稍许发黄,眼珠却是黑色,看上去既不像西域人,也不像汉人。

“我娘是这里的胡人。”满脸虬髯的大汉似乎看出了许厉的疑惑,开口道,接着自嘲地笑了起来,“以前很多人都管我叫杂种。”

“既然效忠天子,那你便是帝国子民,谁能说你不是汉人?”许厉答道。

“跟我来。”大汉目光有些讶异,不过很快便平静下来,关上门后朝许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