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活动场所在三楼朝北大统间里,百十平方中围着一圈沙发,光线昏暗,中间有几个小方桌,刺眼的射灯打在空空的桌上,猜测这一定是放赌后的。李福一进门就看见熟人,找去说笑了。金旗带着凤娟在后排沙发坐下,立即有人上来询问喜欢茶,还是咖啡。随即送上客人选择的饮品。服务和环境都不错,特别是安静氛围让人感觉高雅。

凤娟静静地依着老公不出声,她把此刻当作享受。金旗注意力却被前排两位的轻声交谈吸引。一位瘦高个的在说玉:“前天我花十二万买了凤昌一件辟邪把玩,玉质很精美,尽管价格高了些毕竟好东西嘛,物美价廉现在是不可能了。”

另一位戴眼镜的说:“青哥是有钱人玩玉,动辄几万、几十万。小弟遇到一位朋友也在玩玉,他玩得别有滋味。上星期刚带爱妻去腾冲转了一圈,一边欣赏南国风景,一边选购了一块翡翠半明料,由于小,才花了三千元,当场找人加工,掏了一副镯子,做了两块玉佩,加工费花了四千。他选料有想法,一不选全赌,全赌实在是输多赢少。就选开窗的,个头不大的,一公斤左右。若窗有色彩,小个赌料不会差到那里去。二不选高绿、玻璃种的。作假者作伪的往往是高档品种,档子低的不屑一顾。所以越差越安全。大家看来差的,不流行的翠色并不是完全没好货,朋友选的是糯米地淡绿翠,也就是白色中略泛些许绿意,在他眼中很雅致、很清幽。糯米地混浊了吧,可在他眼里朦胧中方显玉的雍容,喜欢玻璃地还不如佩块水晶好了。”

闻言瘦高个轻笑起来:“很独特的一家之说。”

“是呀。”眼镜继续说:“他很讲究做工,我问为什么不追求玉品,他回答是只要是真玉即可。古时讲究白玉无暇,现在凡有沁色者为上品,沁其实就是暇,古人和现代人审美观不同而已。所谓玩玉,有人讲究流行,有人讲究心情,没什么对错,也没什么高低,都是上亿年来大自然的惠赠,都有沉甸甸的文化内涵,允许存在千姿百态的认识。他在玉镯上镌刻了自己和妻子的名字以及购玉地点和时间,在玉佩上刻了各自赠于对方的心里话。于是这几件价值仅仅七千元的玉饰在他们眼里就是高洁的美玉,有着心情故事的美玉,相信即使传承下去也会得到珍藏的美玉。”说到最后眼镜的话声越发低沉,化着一声叹息。

瘦高个也感慨地说:“有时我自己也怀疑究竟是爱玉,还是爱钱?是玉在吸引我,还是玉日新月异的价格在引诱我?说不清,有朋友告诉我,他有过一块黄色玉佩,晶莹剔透,中间有一小孔,可惜丢了,现在常常追忆起。这段小事在他来说是一个关于美玉的好梦,一种恬静的心情,遗憾中带着一丝满足。当时我就很羡慕玉带给他的美好,其实爱玉又怎能用钱来衡量?”

无意中听到这段对话金旗吃惊不小,脑子里纷乱一团,他拉着凤娟朝门口走去。就在踏出门时,身后传来一声招呼:“金先生不战而退了?赌石这就开始。”

是姜文苍。咕噜的车轮声,一辆轻便小车载着三块赌料推近中心方桌。赌石!金旗心中一怔,暗叹自己注定在世俗中挣扎,注定没有失玉人一般恬然的心情。

三块赌石分别放在三只矮方桌上,石前有说明赌石的场口、重量、以及原价。

姜文苍换了一身行头,咖啡色中式对襟簿袄,同色裤子,人也有点古色古香味道。他身体好,嗓门亮:“各位,今天轮到陆兵兄弟坐庄,他从缅甸带回三块赌石,说明上有详细介绍。请大家品赏和试着出价,今天第三块小料将公开解玉,希望有兴趣的参加竞赌。还有另一件事就是我们有幸请到两位新客人,他就是人称一眼金的赌石奇人金旗先生,以及他的夫人凤昌金饰的凤娟女士。”

话音刚落在场十几人眼光齐刷刷射来。金旗、凤娟无奈站起,含笑点头,引来一片掌声。姜文苍说了声“开始品石”就朝金旗走来。也许是无意间听了一段“说玉”心情淡然许多,对姜文苍少了厌恶,也笑迎上来。

“金少,怠慢了。”

“姜会长客气。”

“金少觉得三块赌石中那块赌性更强。”

“三块都有一赌之力。”

“哦,金少看好三块?”

“陆先生眼光独到,确实厉害。”

两人渐渐移近中央方桌。桌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略黑,有点紧张地盯着一老一少。众人也围上前来,一边观察赌石,一边听着老少赌石奇人对论。看的出姜文苍并不看好第三块,也就是今天要当众解开的赌石。他以为金旗是客气,是故意捧陆兵的场,才随口说的,所以再次问:“金少确实看好三块?包括第三块小料”

金旗点点头说:“我看好,并不等于真好,只是我看好而已。”

“原来金少只是随口一说,我还想和金少大赌一场呢!”

背后传来阴恻恻声音,回头一看是常熟恒昌的何四海。对此人金旗打心眼里讨厌,好心情立即消失,口气也不善起来:“何副会长的意思是想凭此石和金某一决高下?”

何四海一愣,眼光飘向姜文苍,一刻才虎着脸说:“金少可愿大赌一场?”

“当然。”

“好,明晚此时将有许多人到场和金少对此石一赌。何某先告辞了。”说完转身而去。

葫芦里卖什么药?金旗很别扭,既然戏在明天演就少了继续呆下去的兴趣,向姜文是告辞出来。也和同来的李福打了招呼。这家伙送客时说:“明天我带大钱来,金先生究竟有几成胜算?”能直说吗?金旗只是笑笑。

步行街停车场有一段路,夜深人静,只剩灯影铺就的一路华彩。凤娟挽着金旗的左胳膊,步子的节奏合着心跳,一切贴切自然,两人不言不语地走着。金旗忽然想到美玉两字,好女人不真是美玉么?这一想心情又好多了。

书院巷是古城河市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古巷之一。改革开放城市规范足足扩大了五倍,除了千顷良田眨眼变成高楼林立外,方圆十公里的古城内核也着实动了番手脚,甚至二千五百年前的尘埃都折腾起来。等有识人士惊呼:“古城不古!”时,旧貌依然的风景早已寥寥无几了。说什么修旧如旧,随处可见的飞檐翘角全是假文物,给人的感觉像装了假胡子的年轻人,可笑滑稽!不过书院巷很纯粹,一边河水,一边人家,碎石砌就的巷道两旁全是厚厚的青苔,幽静而瘦长。

今天巷尾金家老宅不平静,快过年了传出阵阵哭闹声,引得四邻探头探脑窥视。金家老宅现在住着三辈人,两个老的都六十出头,病病歪歪,模样有点风烛残年似的。撑门面是女儿女婿,下面还有个外甥女。平时一家深居浅出,很少和人来往,女儿金小易三十岁,在区医院当护士,属于旱涝保收的工作,每月二千出头收入作为老实谦和的女性也满足了。可惜最近医院和韩国一家私人美容院合资,改变常规医院性质,成为专业美容院,并且传出要削减人员的消息,所以金小易最近一直心神不宁。更不堪的是丈夫唐宁和人合办一家外贸公司,做河市传统产品真丝绸。好日子没两年就被接连而来的灾祸砸毁了,先是一张价值上百万的美国单子由于质量问题遭退货,接着补交的产品又在工厂做坏,合伙人翻脸撒股,一下子就把好端端的公司毁了。唐宁不甘心,集中家里,包括岳父母的养老钱全部掷入公司,还借了二十万元地下黑钱,准备东山再起。屋漏偏逢连日雨,进货又遭坏心人,每匹检品的双绉运回公司全变成一堆废品,(半夜被人换了)找人理论,介绍人早溜得不知去向。大病一场不算,今天又给债主堵在家中,不还钱就要带人!带人是什么意思?找个僻静处十万元一条胳膊!所以妻子拉住丈夫求债主再宽恕几天,女儿摔在一旁急得直哭,两老又气又急又无奈,而三个逼债人架着唐宁往外硬拉……这场景乱得翻天似的。

四邻不明真像不敢多嘴,再说河市人本就胆小,结果是议论的人多,劝止却没一个。

这时一辆白色奔驶贴着河岸轻巧驶入书院巷,就停在金家旧宅前,恰巧顶住原来停着的普桑屁股。车上下来两男两女,男的看看还一般,女的那容貌、那身段,简直仙女一般。两位女的一个青春倩丽,犹如鲜花一般香气袭人;另一个显得略沉稳些,更雍容端庄,看一眼都让人心跳不已。众人还在诧异,年轻些的男子已经皱着眉头踏进金家旧宅。

“住手!”轻喝一声。凶神恶煞般的三位心头像被重锤狠敲一下,慌忙松开唐宁,退后两步,脸色都变了。为首一位人高马大却偏偏弄得油头粉脸模样,有点像“鸭子”。他望着迈进门槛,一脸冰冷煞气的年轻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迟疑地问:“干……干什么?多管闲事会惹祸上身,明……明白吗?”

“你们是什么人?”年轻人问声不高。

“我们是债权人,他欠我们二十八万,一个月满了不还。”油头粉面指着唐宁说,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弓着腰不敢直起来。

年轻人锐利的目光扫过蹲在地上垂头丧气的唐宁,隔了一阵回头问:“凤儿,带支票了吗?”身后的女子点点头。年轻人说:“给他们二十八万。”

女子当即签了即兑现金支票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把支票扔给油头粉脸的家伙,说:“两清了。请问尊姓大名,以后手头紧张时也能向你商量商量?”

“不敢、不敢,我叫杨朝宏,有事尽管吩咐,告辞、告辞。”油头粉脸连声应着,接过欠条,倒退着向门外走去。不知为什么当自己报出姓名时感觉到时方目光一闪,恍若两片利刃直刺前胸。他真的感到疼痛,甚至看出对方目光中浓浓的憎恨。他不敢反抗,随便签出二十八万元的人一般都是有背景的大佬级人物,不是普通黑道能抗衡的。他瞥过现金支票上潇洒的签名,尽管是一串英文,读过大学的杨朝宏还是认识“凤昌凤”!他知道“凤昌”是什么,曾经陪主子加老婆去“凤昌”买过钻戒,满室珠光宝气当时让身价几千万的老婆倒退三步!现在自己惟有早早离开才是硬道理。

由于被奔驶顶住车屁股,又不敢叫人挪开,只能灰溜溜步行了。听说车子是半夜被开走的,这事被书院巷闲人编成一段笑话,不提。

等三位债权人走后,年轻人笑着走到金小易跟前轻唤:“姐,怎么还没认出我?”

一系列突变,至此金小易还有些头昏眼花,弄不清到底是做梦,还是现实?现实谁会慷慨解囊相助二十八万?她一直盯着年轻人看,越看越觉得熟悉,可是好几年没见又不敢认,当时常常偷看自己鼓鼓的胸脯的瘦弱青年不可能变成眼前神朗英武的男人,个头也比堂弟高五、六公分,眼睛,特别是像能看透人心事的目光根本不能和堂弟一直怯怯的、低垂的眼神相比。哎,怎么这回儿会想起小旗子?

年轻人又呼唤了几声,金小易才返过神来,还是不信,试探着问:“你是认错人了吧?”

年轻人又对金小易身后刚停止抹泪的两位老人招呼:“伯父、伯母,你们认识我吧?”结果换来的是二老不解的摇头。年轻人有点尴尬,摸着自己的脸叹道:“变得真让人不认识了吗?”惹得背后更年轻许些的姑娘好一阵“格格”戏笑。

金小易终于小声问:“你是小旗子?”

两位老人也随和着:“有点小旗子的底子。”

年轻人点头说:“我是小旗子,金旗。”

“天啦!”金小易惊呼出声,一头扑进金旗怀里,泪水如雨,抽泣着问:“小旗子你这些年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姐托人到处找你就是没找着。姐知道你心高气傲,下岗怕丢人,可也不能姐也不见呀?叫姐担心的……”

搂着哭成泪人儿的堂姐,许多往事一一浮现眼前。从小和祖父母住在老宅,同宅还有伯父一家。堂姐大自己两岁,应该是青梅竹马。堂姐脾气好,典型的水乡女子,从小什么都让着自己。那时困难,一颗糖也金贵,堂姐常常会塞给自己一颗,然后再问什么味。现在想来她让给自己吃,当然不知什么味。下岗时堂姐正在处对象,没想到眼下孩子都会跑了。金旗一时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好。

唐宁还算清醒,忙着关上宅门,招呼大家进客厅落下,一一送上茶水。金旗就坐在堂姐身边,一直拉着她手,把自己这几年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当然修真之类和紧张危险的全略过了。当说到准备成立金冬强知青互助基金和金冬强知青养老院时,伯父老泪婆娑,哽噎地说:“兄弟有后,兄弟有后呀!”唐宁的目光明显不同,充满了惊讶和祟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