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死了吧?现在死了吧?”有人问。

“死了,躺那没人管,痛也痛死了。”一人回答。

“还有不死的?血也流干了。上午到现在,几个小时呢。”司机高声发表意见。

爸爸也站起来看,原来地上躺着一个人,一张破席子从头盖到大腿,膝盖那血肉模糊,右脚膝盖以下不正常地扭曲着。

这人是趴着的,一只手从头顶伸出席子朝前伸着,五指呈爪状,不知想从这阳光明媚的朗朗乾坤中抓住些什么。

“那司机也真缺德,轧了人就跑了……”

爸爸想,是呢,这人如果当时送到医院,顶多费一只脚。

“不如干脆退车回来碾死了他,省得多受几小时的罪。”那人将议论发表完,倒似自己是仁者而那司机是叛徒。

爸爸“碰”一声坐到了座位上,那装睡不给表看的乘客转头不解地望了一眼,又回过头去看那死者。

早被这车抛到后面去了,不见了。

车上乘客于是开始了热闹的交谈了。

“真是的,那人被车扎了,怎么都没人去救呢?这路上人那么多。”

“谁去救啊?这年头,谁还管那闲事?”

“多好的一个人啊,可惜了。”

“死得好!不死还活受罪。”

“现在的人命真不值钱。”一人感叹道。

“是老百姓的命不值钱,上次超市保安打死了人,只赔了5千。但有权有势人家的人命呢?可值钱了!犯多大罪都死不了。”

“那说得是。我们村就有一个,杀了人,三万块钱就解决了,现在在家逍遥得很,跟没事人一样。”一人接口道。

“我们乡也有个游手好闲的人,瞅着一个无儿无女的单身老太婆卖了口猪,夜里就去偷那钱。老人灵醒,发现了。他举起铲子就将那老太婆劈死了。后来,花一万多块钱打点了一下,啥事没有了。”

于是车上乘客都唏嘘不已,大叹世道不公,又叹人心不古。

我说,这时他们指着那被车轧断了腿的尸体大叹人命贵贱,人心不古,却忘了上午人没死时他们也曾路过,难道他们那时真将一条伸手可救的宝贵的人命忘了?

说不定某一天,有人也指着他们车祸后因无人搭救而死在路上并被野狗啃的尸首,说:“看,这个不幸的人。啊,世道不公啊!啊,人心不古。啊,可怜的人啊!啊,啊……”

爸爸依着地址敲响了杜鹃的家门,他当然不会注意旁边还有个电铃,就算看到了,也当是电灯的开关。

杜鹃开门见是他,“啊!”一声,赶紧把爸爸往屋里拉,一面说:“叔,没想到是你,怎么找到的?快进来,快进来。”

爸爸看见房门口都摆着鞋,也就脱了脚上的千层底,也不管破了的袜子——今天没心情管那许多了。

穿上杜鹃放到脚下的拖鞋,又被杜鹃拉着坐进了沙发。

沙发前是一张只比膝盖高一点点的小几,上面摆着烟灰缸和一套茶具。

杜鹃麻利地捧来一大堆小袋子装着的东西,招呼爸爸吃。还问爸爸吃过饭没有,爸爸说吃了,她又招呼爸爸吃桌上的小包包。

爸爸吃了一个,味道真不错,杜鹃又递来一杯茶。

如此殷勤的招待,爸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拉了几句家常,爸爸平静下来,转头四处望了一下,问:“新意上班去了吧?”

“是呢,他中午吃完饭就走了。叔,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说一声就是,新意也经常说你是个好人呢。”

不知是杜鹃没架子,还是事情急的,爸爸竟觉得没了半分阻碍,一五一十地将中月的事说了给杜鹃听,连想去一趟民政局的事也说了。

杜鹃听完,安慰说:“叔你放心,这事不难办。想要二万?想得轻巧!今天下午,你先跑一趟民政局,那副局长沾了你的光,当了正局长了。看他怎么报答你吧。”

爸爸不懂:怎么他还沾了我的光?

爸爸也没心思朝这方面想,就转过话头问:“你说找他有没有用?”

杜鹃说:“用处不大,我们县本来就不归天乌市管,何况他那还是市,比我们高一级。不过去看看也好,说不定局长在那边有熟人。”

“新意那边有熟人吗?”这是爸爸关心的。

“这事不用他出面,我去就行,没什么事,不就想要几个钱吗?”

“那下午你也一起去找民政局长吗?”爸爸想,有杜鹃在,要方便很多吧。

“我不去了。叔,老实跟你说了,我去了影响不好,说财政部长跟民政局长走太近什么的。反正这里面复杂,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自己去,今晚在我这住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去天乌。”

“你也一起去?”爸爸有些过意不去,“那你不要照顾孩子吗?”

“念祖在托儿所,也不用我管。不要紧,我反正在家也闲得慌,出去转转也好。”

爸爸这才心安了些。

站起来,说:“我要去找局长了,晚了怕会不到人。”

杜鹃也没多留,心知叔说得是事实。

只是叮嘱爸爸晚上一定要回来吃饭。

爸爸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问:“你家有电话吧?给我抄一个,到时有什么事也好跟你联系。”

杜鹃进屋,不一会儿拿个纸条条出来。爸爸接了,告辞一声,要出门。

杜鹃却换了鞋出来,一直送出家属大院门口,嘱咐爸爸路上小心等等,才进去了。

爸爸虽没心思看街上的繁华,可还是发觉县城的变化大。

街道宽了,车辆多了,店铺更漂亮了,人的衣着更光鲜耀眼了。

人的头发却叫爸爸不懂了——明明长着一头外国的火鸡头,怎么看脸孔又是中国的娃娃?

爸爸以前也到过县城,那还是红卫兵大串连的时候,那时候的县城可没现在这么光鲜,街道窄,又黑又脏,楼房还是木头的。

现在呢?现在,爸爸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总觉得生活是好了点,可没以前过得踏实。

当然,这“以前”可不是文革那会,而是分田到户后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