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略一思索,轻轻说道:“段夫子既然钟情于荀况,不妨拿去,所谓物尽其用。他日段夫子若得高中,我定当登门拜访。”

段宏拱手:“是我而当者,吾友也。他日若是得中,段某自当不忘李掌柜扶助之情。”

“夫子,天色已晚,如蒙不嫌,一起坐下吃顿饭。”李煦望着段宏,“难能彼此投缘,夫子不必客套。家常便饭。”

段宏略一思索,欣然应允:“李掌柜盛情难却,段某也正好腹中饥饿,恭敬不如从命。”

“好,好。”李煦大喜,“夫子有所不知,贱内的茶艺出众,大梁第一,这做饭的手艺也是出众,拿手的醋溜鱼片和蒜汁茄盒不逊于大梁任一家酒楼。”二人说说笑笑,坐在桌前,推杯换盏,热闹到二更天段宏才告辞离去去。

李煦送去段宏,举着火烛站在二幅画前反复品味,见画面整体葱润蕴润,兼工代写,又以焦墨破笔点苍山,山间溪水似有一层轻渺的水气浮动,渺然远景,峰顶隐有反照之色,不觉暗叹:荆浩构思精巧,笔墨丹青运用恰到好处,不亏是一代巨匠。

喜梅醒过几次,见李煦用手指在画上比比划划,劝道:“早些睡吧,画是你的,什么时候看不成?怕是三更天了。”

“好,马上睡。”李煦伸个懒腰,吹灭蜡烛,翻身上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荆浩的山水画,繁简轻重,浓淡干湿,疏密提按,极尽变化,回味无穷,昏昏沉沉直到鸡叫二遍才睡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绿珠站在窗外喊:“大哥,还不起床?快起来,有事问你。”

李煦推开窗户,见绿珠满脸瓷土站在窗前:“盘子真是难做,你再做个给我看看。”

李煦穿好衣服来到院里,踏动转盘,屏神静气,双手顺着轮盘旋转的方向,慢慢抹出盘形,外抹修,转眼制好盘子,“看见没?高留足,足经较小,足墙很薄。你得静下心来,好好练吧。”说完,打个哈欠,心里惦记着荆浩的两幅画,清漱完毕,又坐在桌前研究荆浩的山水画。

李煦琢磨许久,寻来麻宣开始临摹。绿珠不知做过多少遍始终不得其法,气得洗手躲回屋里,写信问娘什么时候来大梁。绿珠写完信,见李煦还在专心摹画,问:“你又要做假画?”

“是。”李煦回答干脆利落,“书画做假是本门技法之一,我若不做,岂不是有背师门?”

“强盗也讲道理?”绿珠不屑一顾,“做假也堂堂有理。我去送信,回来你再教我。教会我再做画也不晚。”

李煦想想,“有道理,先做几只瓷盘晾着。行,你快去快回。”临过几笔,发现荆浩在画松叶的墨里暗隐绿彩,心里暗叹:要想临到一模一样,画风画技缺一不可。当下在荆浩的画上扯上细蚕丝,将画分成若干小格,一格一格细细研看。整整大半天时间,李煦除去看画就是教绿珠做瓷盘,忙得头昏眼花。

熊老爷坐在家里,看着笼中的八哥出神,管家蹑手蹑脚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老爷,你看看这本册子,最近在大梁城的举子里面卖疯了。”

“哦?有这种事?”熊老爷收回木然的眼光,接过册子一看:《四方官宦嗜好录》,翻看几页冷笑几声:“这人有几分脑子,你发现没有?十之三四的官吏皆是喜好青铜古瓷碑帖,此地无银嘛。”

“老爷,你的意思是……”

“大梁城有几家古董店?”

“古董店倒是有几家……自从‘寻古堂’消失,现在最大的是‘乔雅斋’。老爷,你是说……,高,老爷真是神人,睡着也比我清醒。”

“走,去趟‘乔雅斋’。”熊老爷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看看到底有什么好玩意儿。”

熊老爷的轿子在“乔雅斋”的门前落下,看看门前的两株枣树的嫩芽,“呵呵”浅笑几声:“李煦,你说到底还是像门

前的枣树芽子,嫩。”他对管家施个眼色,管家慌忙跑进门里:“伢子,去喊你们掌柜的,说大梁城的熊老爷来了。”

小乞丐不止一次听过熊老爷的大名,抬脚跑到李煦跟前:“掌柜的,熊老爷来了。在前厅呢。”

“知道了,你去泡茶,我马上就到。”李煦擦净手上的墨,不清楚熊老爷前来究竟有什么事情,整理好衣服走进前厅:“夫子,我来迟,见谅。”

“你喊我们熊老爷夫子?有没有搞错?”管家在一旁狐假虎威地吼。

“这是‘乔雅斋’的规矩,无论是谁,上至达官,下到走卒,只要进门全部称做‘夫子’。”李煦不卑不亢,“一视同仁。”

“入得山门,须从山规。这点道理你也不懂?”熊老爷训过管家,拱手道:“大梁城内李掌柜的‘乔雅斋’名声日赫,都说所藏丰甚丰,今天特来一览,寻几件物什。”

“夫子随意看,前厅多是寻常玉器瓷器,后厅则多是青铜器高古瓷于阗玉和前人字画。”

熊老爷扫过几眼前厅的陈设,对李煦说道:“请李掌柜引路,咱们去后厅瞧瞧。”

李煦与熊老爷进入后厅,熊老爷先在架子前端量青铜器:熊老爷内心对这些长着绿锈的铜器并不感兴趣,但既然文人雅客追捧,自己不妨也装文雅些,不过,他最后的眼光牢牢盯在一件虎子上面:虎口怒张,霸气十足。

“这件东西有年景了吗?”

“有五六百年了。”李煦在一旁解释,“是晋朝时的虎子,溺器。”

熊老爷忍不住笑起来:虎嘴正是男孩放“*”的地方,好,好东西,将来碧桃给我生个孙子,他自小就尿在虎嘴里,气派。“多少钱?”熊老爷若无其事的样子。

“十贯。”

“多少?一只尿壶值十贯?疯了?”管家叫道,“不就是一个尿壶嘛。”

“是尿壶,可你能找到一只保存五六百年的尿壶吗?”李煦嘲笑道:“一年二钱,不多。这五百年里,任何一个闪失,这件虎子都会是另外一幅模样。再说,五六百年前用尿壶的人家,能是个普通人家吗?”

“不错。”熊老爷点点头,“李掌柜言之有理。我买了。”

“行,只要熊老爷喜欢,我匀给你。”李煦转身对小乞丐说:“给熊老爷包好,送到熊府。”

“不用,我自己带走。”熊老爷摆摆手,“你这里可有碑帖字画?”

“有,请夫子过目。”李煦挑起仿王缙的画,给熊老爷讲解:“唐王维的弟弟王缙的画。这是碑帖,有名的碑刻悉数收集在册。”

熊老爷不打算买画,他打算买件碑帖拜见一下从寿春返回大梁的窦仪,听说他差点丢掉脑袋,毕竟是亲家,况且自己的儿子对窦家姑娘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价几何?”熊老爷拿起碑帖慢慢翻看。

“黄金二两。每副碑帖需将字拓下,一丝不差地刻板,本册碑帖共刻板一百六十二块,耗时二年三个月,用去洛阳熟宣八十一张。”

“哦,”熊老爷心想,卖这东西比卖大米赚钱,文化人还是吃香,略一沉吟:“行,可有木盒?”

“有。”李煦取出木盒,放入碑帖,递给管家,“夫子请拿好。”

“或是再有上好碑帖,别忘记言语一声。”熊老爷站在轿前对送出门的李煦说完,坐进轿里,“走。”

送走熊老爷,李煦心里暗喜:还是大户人家痛快,要么不买,买则不还价。走进院里,绿珠还在专心做瓷盘。李煦回到屋,刚要坐下,喜梅走进屋:“刚才在道口看见熊家的轿子,他们来干什么?你少跟他们来往,当心他们再害你有牢狱之灾。”

“没什么,来买走西晋的虎子和一本碑帖。今天茶庄怎么样?”

“没什么。对了,前次那个叫绮玉的,你帮我打听一

下是什么来历。我总感觉她出身可能是富裕人家。你想,普通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斗茶技艺那么熟练?若非老丈教我三沸水听音点茶,那天输的可能是我。”

“有理。”李煦点头,“回头让小乔去打听一下。对了,小乔和大乔跑哪去了?”

“今早听他们嘀咕,说是去什么西榆林巷。”小乞丐端来洗手水,“昨天好像也去那里,说是那边好玩的紧。”

喜梅脸一红,轻啐一口,“两个没正经的。你该好好管教两个不成材的兄弟。”

李煦嘿嘿一乐,男人嘛,总有点爱好。他坐回桌前,重新研究荆浩的画。以前听说过诸多名家,却从来没有机缘见到实物,现在能见到实物,却发现师父师娘讲过的知识与实物还是有所差别。“毋为重名所骇,毋为秘藏所惑,毋为古纸所欺,毋为拓本所误,尤其是我们做假书画,更应明白这个道理”,这是师父耳提面命常对李煦说的话,他不能不仔细研看名家的大作。前人的鉴赏经验与师父李英在一起的耳闻目染让李煦本来如同“猫冬”的种子,遇到合适的环境水平,很快成长起来。

荆浩的今草自成风格,略有张圣的“一笔草”的韵味却非一笔而成,二十个字如同行云流水,偶有上下牵连,其中又兼行草,李煦忽然记起荆浩曾写有两部著作,介绍他作画的要领,一本是《笔法记》,一本是《画山水赋》。

李煦忽然邪笑起来,喜梅见烛光下的李煦面貌怪异,吓一大跳:“搞什么名堂?神神道道的?”

“呵呵,我想起一门好生意,荆浩所做书的内容我还能记住一二,若是我摹仿图上的笔迹将其写出,与画合在一起,真真是‘书画合璧’,即使师父听到也会鼓掌称善。师父不是提过《石渠宝笈》中亦有赝品?”

“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教你的,全是歪门邪道,”喜梅一本正经地说:“画品如人品,这是你常说的话,怎么论到自己反而没用?”

“书画古董本就是考眼力,师父当年也有打眼的时候,证明假货大行其道。”李煦轻巧地转移开话题。

“你没有打眼的情况?”喜梅反问,“骗来骗去,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正如几个人一起比赛跑步,能胜的总是有原因。”李煦回敬,“你若是能见到后人编的书,就知道赝品多是由文人所做。因为他们才有条件见到那些真东西。刘彦齐知道吧,喜欢画竹,《风折竹图》、《孟宗泣竹图》、《湘妃图》,其家藏名迹不下千卷,“唐朝吴道子之手,梁朝刘彦齐之眼”。此人即擅长摹制赝品。”

喜梅盯着李煦,半天才说:“胜者为王败者寇。我真看不懂你。”

“你伤心么?我又不会骗你。”李煦拉过喜梅的手,“我倒是想卖真货,可能找到多少真货?古董是门学问,也是门生意。你累一天,早些休息,不要顾虑太多。”

安顿好喜梅,李煦冥思片刻,开始默写内容相对简单的《画山水赋》: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豆人,此其格也。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皴,高与云齐。共计六百零三个字,默写三分之一后,一字字重新核对后,放与一边。《笔法记》文繁字杂,留待日后再想,李煦吹熄烛火,脱衣上床。

喜梅一直没有睡,默不出声等李煦上床,从后面搂住他:“煦,我们该要个孩子。”

“哦?哦,”李煦复搂住喜梅,“不错,是该要孩子了,不是一个,是四个,一个教他武艺,一个教他学画,一个教他练字,还有一个教他茶艺。”喜梅“噗”一声乐起来,**……

大乔小乔闲来生事,不到二更时分从西榆林巷出来,去朱雀门西边的包子铺吃完夜宵,喝过羊羔酒,小乔对大乔说:“大哥前二天跟我说,他在赵府附近见过苗训。你说这小子跑赵府去干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