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忽然想起孙延希,此人对玉器颇是精通,几日未见,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李煦决定改日去孙延希府上寻他出来,吃顿饭联络一下。打定主意,李煦回到屋里,对绿珠说:“歇歇手,明天晚上我打算跟内供奉孙延希吃饭,你去不去?”

“我去干什么?跟个太监吃饭,亏你想得出来。”绿珠伸个懒腰,“坐得时间长,腰也累。”

“我帮你揉揉。”李煦可是抓住机会,凑过去轻轻捏绿珠的腰:“怎么样?可惜我师祖没学会拆骨,否则身上的病皆能手到即除。”

绿珠舒服地闭上眼,嘴里应付几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娘来,真要提起郑满文的事情怎么办?”

李煦停下手:“我哪里知道?你娘对我印象不咋地,当年在邺都时高低要我离你远点。”

“是么?有这会子事?你怎么不早说?”绿珠若有所思,“看样子真要做好准备,不然到时候真要把我许给郑满文……哼,我死给她看。”

“死呀活的,你妈来就别让她回邺都,实在不行买块宅地,回头盖间房子让她住。”

两人坐在屋里东一句西一句直说到太阳下山,叮当跑进屋:“大哥,绿珠姐,今天的梅瓶又订出一百只,不过,州桥西首有家瓷器店也开始卖釉上彩的梅瓶,画工虽然差些,但喜梅姐说,如果不抓紧时间,怕是日后越来越多的人家卖釉上彩,咱们家会压货的。”

“知道了,”李煦点点头,“让他们做,做的越多将来压货越多。走,珠儿,做饭去。”

绿珠和叮当去厨房做饭,李煦来到东厢郑满文的房间,郑满文伏在桌上不停地踏板,带动解玉石琢玉。桌子上摆着几件生肖玉器,李煦走上前,见个个小巧可爱,憨态可鞠,不由点头,又见架子上有两只白玉碗,直径两寸有余,心里好奇,取下来一看,见玉色彩绿透光,温润盈手,脱口赞道:“好手艺。”

郑满文听到李煦的声音,停下手中的活计:“是李掌柜?这两只玉碗,本来想做一对玉镯,可惜玉中绿色花纹不够对称,所以随手做两只玉碗。”

“我找人在碗沿镶上金边,放在柜上定能卖个好价钱。”

“行,李掌柜你决定就成。”

李煦捧着玉碗走到前厅,放在柜子里,对小乞丐说:“这对玉碗明日请师父来镶上金边。”喜梅在院里喊:“吃饭了,快来吃饭。”

熊老爷从陶谷府上回来,毫不征兆突然病倒,二天水米未进,躺在**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熊奇振吓坏了,跪在床前摇着熊老爷的胳膊哭道:“爹,求你醒醒,你可别吓我。”

无论怎样摇晃哭喊,熊老爷仍旧闭目不醒,请来的大夫个个摇摇头,叹口气,提着药箱走开了。府上有人传言:按照来一个走一个的规律,碧桃怀孕,熊府应该走一个人才对,更有人煞有其事的翻着黄历,历数某年某月熊府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碧桃怀的孩子是个索命鬼。熊奇振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谁要敢胡说八道,乱棍打死。”

可传言依旧甚嚣尘上,愈演愈烈,第三天头上,熊奇振的几房干妈哭哭啼啼围在熊老爷面前,一个个打着算盘想卷细软出府各奔东西,熊奇振实在没有办法,打算请和尚来做法事驱鬼避邪,偏偏这时,熊老爷在**咳出一口浓痰悠悠转醒:“张美,我到阴曹地府也不放过你。”

熊奇振扑在爹的身上:“爹,你终于醒了,想吃点什么?”早有下人捧来黄米红粮粥,喂熊老爷吃下。

“米铺不能一成不变,张美是*咱们内讧,”熊老爷靠在炕头,上气不接下气,“当务之急,先盘下王掌柜的米铺,你去跟他家人说,要想办法赎他出来,否则越等事情越难办,最后王掌柜的命不一定能保住。总之,想办法让他家人同意,兑出米铺

。”

熊奇振没想到爹昏迷三天,醒来后交代的第一件事竟是吞下王掌柜的米铺,他赶紧点头:“你放心吧爹,我明天一早就去。你现在没事吧?”

“没事,我还没那么容易死,”熊老爷强撑着坐起来,“现如今只能对不往王掌柜。若真是槽运一开,天下粮米皆可顺利到达大梁,到那时我们的日子更难过,可只要把住米铺,无论谁的米都要经过米铺卖,米铺才是根本。”

“儿子记下爹的教诲,爹,你还是躺一会,别太劳神。”

熊老爷不出声,瞪着两眼定定地看看熊奇振,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熊老爷发现自己的眼泪是苦涩的,正如此时自己的心。

“爹,你又怎么了?”熊奇振搞不明白,爹大睡三天之后,为何会哭了?他哪里知道,他爹在梦里不停地挣扎,却始终没逃过张美的利爪:是不是自己与张美是前世的冤家?熊老爷想不明白,万一自己不在人世,儿子熊奇振根本撑不起这个家,他哭,是因为他已经看到自己辛苦几十年的心血早晚要付之东流: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东西,早晚要还给别人。可他的本性使他决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要反抗,要儿子想办法接收王家的米铺,他决不可能与张美拼个鱼死网破,那是蠢人的做法,两败俱伤不是熊老爷的风格。熊奇振的脑子里哪知道他爹的想法?他急急跑出去,直奔王家米铺。

天色已经擦黑,李煦耐心地站在孙延希的府前等他,说是孙府,其实只是一座位于皇城里偏僻一角的小院落。孙延希换身干净衣服,带上香囊,一切收拾停当走出家门。

“李掌柜,你太客气,今天咱们去哪里吃饭?”

“孙大人在宫中吃饭向来精细,出来吃饭自然也不能将就,出朱雀门,咱们往西街去,那里有家‘会仙楼’,菜式精致,据说有几位是吴越那边来的厨子。”

孙延希点点头:“好是好,吃顿饭走那么远,吃胖也走瘦了。”

“还用走吗?我早已雇好马车等孙大人。”李煦向后一招手,一辆单骑马车从不远处走出来,辕上挂着铜铃,李煦拉开车厢门,“孙大人,请。”

马车一路小跑,铃声清脆,孙延希坐在车里伸个懒腰:“修整迎春苑的门楼子真是繁琐,螭吻连放三次都没固定住,尺寸明明不差一丝,真是邪门。”

“换人如换刀,换个工匠试试。”李煦从车厢下面翻出蜜饯甜枣瓜子,“听说迎春苑是符皇后住的地方?”

孙延希嚼着蜜饯,含糊不清地说:“是,符皇后随军出行,趁机会修缮,从汉高祖刘知远起就没正儿八经整过。螭吻本是辟邪之物,却从未像今天这般费劲。”

“符皇后亲随皇上出征,难道不放心皇上?”李煦掀开帘子,马车拐上西街,经过三司诸衙,各色服饰的官人进进出出,颇为忙碌。

“皇后贤慧静淑,她认为南方潮湿,担心皇上龙体不适,坚持不让皇上亲征,可皇上一心建功立威,皇后拗不过皇上,最后执意随行,亲自照料皇上饮食起居。”

说话间,马车停在“会仙楼”前。会仙楼建有三层,飞梁挑檐,廊庑掩映,吊窗花竹,各垂帘幕,远迩笙歌,通夕才罢。冬有暖阁夏设冷室,门前挂满灯笼,亮如白昼,每层回廊相连,站在回廊上可眺望州河上往来的船只,或是东面曹阳大街夜市热闹的场景,会仙楼汇聚大梁最有名的厨子和能歌擅舞的伎人,每到夜晚,廊上常常站着三三两两的食客和卖唱卖笑的艺女,嘻笑*,楼内回鹘、波斯、倭人、大食等外国人亦是常见,更有胡女的旋转舞引来阵阵口哨。

李煦和孙延希走进预订好的包间,地上铺着波斯产的绿色羊毛地毯,屋子中间的梁上吊一只巨形琉璃灯,内放十几斤重的牛油烛,映得屋里亮堂。孙延希指着桌上的几件梅瓶问李煦

:“是不是你柜上的瓷器?本来是盛酒的瓶子,现在被李掌柜随意画上几笔,倒成了装饰品,佩服。”

李煦见梅瓶上画的是“百鸟朝凤”和“马上封侯”的画案,不禁笑道:“想是客人喝完酒顺便摆在那里,早知道会仙楼的老板有此雅兴,今天真应该拎几只瓶子以充酒资。”

孙延希的酒量不大却喜欢喝酒,几碗酒下肚,指着桌上的菜对李煦说:“李掌柜,说实话,我自觉跟你说话比较投缘。会仙楼的菜,菜式好看味道却是一般。”

李煦拍拍孙延希的手:“你整天吃的是御厨做的菜,当然与这里没法子相比。最烂的御厨也比这里的厨子要强百倍。比方说,一锅老汤,皇宫里可以炖上十年八年,别的地方哪舍得这样下本钱?”

孙延希“嘿嘿”一笑,“还是李掌柜会说话,来,喝,人生有酒须尽欢。”

李煦浅尝一口酒,“前阵子听说皇上要犒军,这事你听说没有?”

“有这码子事,不过最近听说寿春那边战势不太好,本想速战,刘仁赡拼了老命守在城里,皇上心绪不佳,我估摸犒军的事十有八九要黄。”

“是吗?”李煦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听人说陶侍郎不再催办犒军的东西,原来是这个原因。”

侍女走进来,端着四个果盘:“这是馈赠的水果,你们慢用。”转身欲走,门外传来一阵琵琶声,李煦听过妙珍、阿莲和周宪的琵琶,自认为天下琵琶几乎无人再能出其右,门外的琵琶虽说不如妙珍和周宪,却不逊于阿莲,李煦好奇,问侍女:“谁在外面弹琵琶?”

“是绮玉小姐,会仙楼头牌琴师,来我们这里只有三个月,客人都称她一笑倾国,一唱倾城。”

“绮玉?”李煦摇头,“没听说过,孙大人,你听说过此人?”

“没有,”孙延玉抬头对侍女说:“等绮玉小姐弹完此曲,请她过来一叙。”

外面又响过两首琵琶曲,房门推开,走进一位抱琵琶的女子,房间里顿时弥散清幽的香气,李煦见来人十六七岁年纪,绾着“堆云髻”,插着黄金花簪,额头帖花金钿,瓜子脸,眉似弯柳叶眼似黑葡萄,鼻如牙雕樱桃小嘴,戴赤金圆耳环,月白色缎子小衣绣金丝蔷薇,月白色蔷薇盘扣,扣子中间钉一粒黄豆大小的金珠,月白色百褶裙也绣金丝蔷薇,每朵花蕊中间也缝黄豆大小的金珠,月白色绣花鞋,鞋面绣一朵金丝蔷薇,花蕊中间同样缝一粒金珠,外面罩一件鹅黄色齐脚长袖锦衣,锦衣上也是绣满金丝蔷薇。

“新上的水果,二位官人为什么不品尝?荔枝甘甜,龙眼汁水滋美;槟榔肉虽然苦涩,需扶留藤与古贲灰合食则柔滑爽美,不过久食易生瘾。”绮玉敛裙施礼之后大大方方说完,坐在二人对面:“大人喊小女前来,想听什么曲子?”

孙延希心里不舒服,见不得漂亮女孩子,随手一指李煦:“你问李掌柜,别看他年轻,你们这里摆的几只瓶子,都是经他手画的。”

李煦摆摆手:“还是孙大人请,孙大人见多识广,随意说个曲名就好。”

绮玉轻轻一撇嘴:“二人大人没想好么?哪有随便说的道理?李白的《相逢行》你们听过吗?莫如让我弹唱一曲《相逢行》可好?”

未等二人表态,琵琶音立起,忽高忽低,抑扬悦耳,绮玉起口唱道:朝骑五花马,谒帝出银台。秀色谁家子,云车珠箔开。金鞭遥指点,玉勒近迟回。夹毂相借问,疑从天上来。蹙入青绮门,当歌共衔杯。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胡为守空闺,孤眠愁锦衾。锦衾与罗帏,缠绵会有时。春风正澹荡,暮雨来何迟。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持此道密意,毋令旷佳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