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火车站,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正是因为有了驻军,才被赋予了特殊意义。敦勇想起父亲年前来部队看他的情景。

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当地老百姓说是百年不遇的大雪。敦勇他们那些刚从汽车训练大队毕业的学员,正拥坐在火炉旁听老汽车兵侃一些出车的传奇。在汽车部队里,穿四、五年军装的兵都不能算老兵,好多人都是十年左右的兵龄,他们技术过硬,个个都玩得一手车技绝活。有的是方向盘玩得好,车子起动后,能不踩一脚制动开上几百里,全靠变速杆控制速度。有的是制动玩得好,把档位推上去之后,全靠制动和油门控制车速,那只叼烟卷的右手就懒得去操弄变速杆了。还有的是离合器的半联动掌握得好,你如果坐在车上闲聊,会猛然间发现车子已处于行进状态。老兵们的车技各有千秋,他们把敦勇那些汽车兵里的新兵蛋子吹得天地玄黄不知东西南北。营房外天色黯然,寒风透过窗隙吹进来,尽管炉火依然,但还是冷得人直想缩头。老兵们还在海阔天空地侃着,副连长走了过来。有人说副连长能用三档穿过“s”杆,定点停车和轨道桥驾驶更比别人稍高一筹,还有人说他在马路上能用车尾刮破姑娘的裙角,受到惊吓的女孩子只是发出令人捧腹的叫骂声,但人却是毫发无损。他控制车子就象在玩一个花棒似的,简直是随心所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老兵们都很佩服副连长的车技,新兵们对整天板着脸的副连长更是敬而远之。副连长邢远说,敦勇,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听邢连长这么一说,敦勇心里猛得惊惑起来,忙问是什么事,但副连长并不理他,只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狂暴的雪摇撼着营房光秃秃的树枝,冷森森的雪花直往人脖子里钻,看不见夕阳,山岗和树林到处是雪花翻飞,整个三界已成了银白的世界。记得那个黄昏一点也不幽静奇美,尖利残酷的寒风想起来就让人惊悚,空旷,枯寂,朔风凛凛,凄惨的景象让人的心都凉透了。文学的梦象野菊花一样开在敦勇的记忆里。穿军装前他曾豪情万丈,带上敦勇所有的“姝仙”资料,他是下决心要到部队里舞文弄墨一番的。但每天兵车蹂蹴,辚辚的车轮使他那个成为部队作家的憧憬,如迷离的雾一样正从他的心屏淡出,青春的驿站里每天都是直线加方块的队列,想拧笔杆子的手每天握的是方向盘。那时,敦勇的心情非常不好。敦勇走在副连长的身后,凄风似刀,漠漠的寒流让人直打寒噤。他的心忐忑不安,迷乱的思绪也如坠进这漫空步障的雪雾里。邢连长在快到他办公室时收住了脚步。敦勇清楚地记得邢连长当时的表情十分严肃,口气也有几分冷硬。他的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你父亲来了,是出差路过三界来看你的,但部队招待所已住满了人,别的单位也没有空房,现在你要动员你父亲尽快离去,不要在部队过夜。你们这些刚毕业的学员,每个人都想好,每个人在各方面也都想为连队增光添彩,我想你也不想在某些方面拖咱们连队的后腿。邢连长说完就把

敦勇一个人撂在冰天雪地里,兀自走自己的办公室。敦勇懵在那里许久,才想起去问邢连长父亲现在在哪儿,邢连长说,营房值班员已打来电话,要不多大会儿就会来到咱们连队的。正说着,就听到宿舍那边有人喊:敦勇,你父亲来了。敦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邢连长一眼,邢连长说,汽车兵要想搞好技术,只有多摸车多出车才行,过罢年就给你们这些新兵放长途了。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为敦勇好。敦勇谨慎地退出邢连长的办公室,一头扎进迷茫的风雪里。敦勇记得自己走回宿舍时,父亲正坐在他的床铺上,他见敦勇进得门来,便笑灿灿的望着他很长时间没说话。连队的老连长刚转业,指导员外出保障,邢连长就是连队口含天宪的人。面对坐在的军**的父亲,敦勇记得自己当时更多的是想到不要让邢连长失望。雪虐风饕,寒风刺骨,敦勇剖决如流暗下决心:见到父亲第一句话一定要说“你什么时候走?我们连队是没有地方住的。”是的,敦勇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记得当时笑灿灿的父亲愀然忧心钦钦,那殷殷烈烈凄怆之极的神态,永远让人铭心镂骨。在以后的岁月里敦勇经历过多种复杂的人世间情感,红尘漫漫,他能淡忘许多煮鹤焚琴裼袒裸裎的粗野无礼,但总是对那次他对父亲的大不敬而耿耿于怀。时光不能倒流,逝去的亲情却不是任何理想或荣誉的花环所能笼罩得住的。父亲的舐犊之情溶溶漾漾,却被他的冷若冰霜变为湿露凄凄。父亲当时一下子显得苍老许多,眼里似充盈着晶莹的泪花,冻紫的唇有些发颤,他蒙然坐雾,如泥塑木雕一般好半天没有言语。父亲当时一定是剖肝泣血悲伤之极。敦勇愁思茫茫地叹息一声,似乎为自己的不近人之常情而懊恼,想找一些话来讨父亲的宽慰,但父亲却强打精神,怡情悦性地向我谈起他一些当兵的情况,并叮嘱他要听部队首长的话,要听老驾驶员的话,常向他们讨教行车经验,他还不厌其烦地告诉敦勇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在部队安心服役,不要想家。父亲说走时便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和火炉旁敦勇的那些战友们打着招呼,并向他们每人掷去一根烟,还说了些让他们对敦勇多关照之类的话,然后,就折身走向营房的门。狂风呼啸,栋折榱崩,翻飞的雪花卷进门内,敦勇轻声说了句“还是不走了吧。”声音很轻,轻得好象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涌过来要送敦勇父亲的战友们都在劝父亲多在屋子里呆一会儿子,但父亲的口气不容置否,他说,和我一块出差的人还在三界火车站等着我哩,我必须马上赶回去。父亲说完就钻进迷茫的大风雪里。那是个咯血的雪夜,风雪溅湿了敦勇的梦境。他想不通父亲是如何翻山越梁在那么大的风雪里摸索到三界火车站的。接下来父亲说,那次去看你,几个一块出差回来的人都掏光身上所剩余的钱,才给你买了些东西,赶回车站时并未觉得有多么冷,只是感到脚快要冻麻木了。

“我真该死。”敦勇想到自己对父亲的大不敬,喃喃自语起来。

“我也该

死。”和敦勇并排坐着的蒋化春脱口说到,“当兵前我把我们县副县长的女儿奸了。”

“你是哪个县的?”敦勇看了蒋化春一眼。

“泗县。”蒋化春掏出烟兀自点燃后深吸一口。

“泗县哪个镇的?是县城的吗?”靳华冲蒋化春笑了笑,他知道蒋化春没有多少文化,便逗他到,“咱们都是淮北老乡,说说看,也许咱们的老家离的很近哩。”

“马家沟。”蒋化春叹到,“这一次上前线,也许真的要死了。”

“马克思你认识吗?”靳华又蒋化春笑了笑。

“不认识,他可能不是马家沟的吧。”蒋华春认真的说,“俺那一片没有叫马克思的。”

同车的人都纵声笑了起来。

“那你可要好好认识他一下,他可是一个名人。也许,你这一次很快就能见到他了。”听靳华这么一说,车上的人又都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蒋化春似乎听出了靳华对他的讥讽,他愠怒地看靳华一眼说,“我这一次死都不亏了,不管怎么说,也知道女人是啥味的了。我知道,你们也就是跑了几次马的而已,嘿,要是真的光荣了,还真的不知道啥叫人活一世哩。”

邢连长掀起车蓬布,把头探过来笑了笑。

“还行,马上就要上战场,能听到你们的笑声,好,也算有种了。”邢连长说,“真刀真枪干起来的时候,哪个装孬种,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部队经过短暂的准备后,于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六日节凌晨一时到达麻栗坡县城西南五十公里的南温河一带,集结完毕,转入临战训练。

师长的名字叫翟大成。

翟大成和张主任来汽车营视察的时候,敦勇所在的汽车营二连正在师203医院进行救护演练。

“小郝,还可以嘛。”翟大成夸护士长郝允霞到,“不错,不错的。”

郝允霞冲翟大成跑过去敬了个军礼。

张主任笑了笑。

“师长,我们家小郝虽然是大学生入伍,到部队以后刻苦钻研业务,现在,已经是咱们203医院的科技尖兵了。”张主任看了一眼翟大成说,“如果这一次咱们都能活着回去,我是准备转业的。小郝也有这个想法,她的学习精神很高,到地方后,什么工作都能胜任的。”

“你他妈的这是什么思想,才来到二线,还没进入一线呢,你就说什么活着回去,什么转业的事。扯吊蛋!”师长说着转身离去。

“你我都是79年来过一次的人了,师长,你是知道我不会怕什么的。”张主任笑容可掬地说,“师长,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说一说也不行。你他妈还政治部主任哩,要管住自己的嘴。老子79年那一次就窝了一肚子火,狗日的,这个小弹丸之地,居然用了咱们这么多兵。”翟大成掏出一支烟,张主任凑过去给师长点燃后,自己也掏出一支烟点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