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给了我一个单间,我便搬了过去,和展毅一样过起单身汉的生活。展毅对我说:“咱们的苗社长当年是跟着我父亲混的,报社里就苗社长一个人说了算,他这人是个势力眼,能让你进来,还不是看在你有个在组织部门当权的姑父?”我笑了笑说:“展毅,我要是没有什么政治后台,苗社长一定不会要我,是这个意思吧。”我知道姑父古云龙正活动着朝省里调动。果然,没多久,姑父古云龙就调离了墟城市,现在,我的姑妈也要走了。

报社的工作很无聊,也很紧张,审稿议稿改稿定稿火柴盒大的文章豆腐块大的文章篇篇都是妙花生笔生笔妙花。

四个板面四个处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第四板负责人斯梅嫌人手不够,让我兼顾一下文学版。我对斯梅说他只想当记者不想当编辑。斯梅的成名作是《方方的月亮砸在我的肚皮上》。她说她现在虽然是诗人,但却整日为人作嫁,没时间写诗,很苦恼。西德神童作家康萨里克一个月能写两部长篇小说是因为他有时间,王安忆一个星期能写出小鲍庄是因为她不吵架不吸烟不喝酒不离婚不打文墨官司不浪费时间。斯梅越说越激动,点上一支摩尔烟。我劝斯梅说,构思撞车是可能有的,不要把别人说她抄袭的事放在心上。我说,现在的诗人多得象夏天夜晚的蝙蝠,东鳞西爪胡乱地瞎抄歪扯几句,过一段时间就会出诗集,还会被评论家冠以师承雪莱马雅可夫斯基名家的手法,或借鉴布列东马尔克思自成什么新潮流云云。莫明其妙。

斯梅竟然流泪了。她抽缩着鼻孔象两个抖动的枪眼。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斯梅发觉自己失态,掏出手帕擦拭一下眼泪,又理了理那描得弯如蛇一样的眉毛。我到报社工作时斯梅帮了不少忙。我的兵种是汽车兵,因为在部队干过通讯报道员,他有进市报社的愿望。斯梅对我说,她代表单位在复退军人安置处看过我的档案,按条件是不能进报社当记者的。言谈中斯梅流露出是看在古云龙的面子上全靠她和社长从中斡旋,才答应我进来报社。无聊。我不知自己为什么竟对斯梅协肩诌笑连连道谢。人他妈的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低心下意。古人云:人生贵适志,何要名爵乎。

落凤坡人受命于天,信这个。黑爷依然是落凤坡人的精神领袖。黑爷拉马子队时名震墟城,只是在一次中国兵和日本兵的夹击下才吃了败仗。日本宪兵司令川岛被人救走,黑爷的马子队全军覆没,受重伤的黑爷被观奶奶收养在地窖中。受人滴水恩,当思涌泉相报。死里逃生的黑爷是一直把观奶奶当母亲扶侍的。现在黑爷身处他乡,并未忘记观奶奶的寿辰,托人捎信让江大明出头*办寿宴,并说,他将很快返回墟城。江大明特地邀来黑爷过去仅存的几个马子兄弟,让他们办理一些杂事。中午时分,寿宴进入*。庭院的雪已被人扫得干干净净,正屋收拾得亮亮堂堂。

甬道上红毯铺地,芦席罩顶,门庭上张灯结彩。观奶奶红光满面端坐高堂。黑桑树街的亲朋好友送来寿礼向慈眉善目的观奶奶请安祝福。院子中有人想燃起爆竹,一时间锁呐高奏,锣鼓喧天。电视台记者柳小萌和摄影师二条挤过来,柳小萌把话筒递向观奶奶想探寻观奶奶的长寿秘决,观奶奶说:“人法于天工于地应当顺其自然。”柳小萌还想问什么,观奶奶摇头不语。我不耐烦地让柳小萌走开,他说我们纯属家中私事拒绝外事来访。江大明拍一下柳小萌的肩膀说:“大记者呀,你该学一学采访学,你爸不说你去北京进修吗?”柳小萌说:“他去了日本,把我哥哥大进带去了,也不带上我。他们要去研究什么敦煌学,真是笑话,咱们中国自己的学问,却要跑到东洋鬼子那儿去研究。”柳小萌说着生气地跺一下脚,“

江伯伯,看在我爸爸在你手下当副馆长的面子上,就让我采访一下观奶奶吧。”江大明说:“小萌,我觉得这个素材不好,你该抓一些社会热点难点问题。”柳小萌睁大了眼睛问:“是什么?”江大明笑容可掬地说:“物价问题,米面油涨价,你瞧,我吸的这个黑桑树牌子的烟都要凭票才能买上。可有的人却不需要,买什么都不要凭票,这不也是一个有问题的社会现象吗?”柳小萌笑逐颜开地说:“我怎么听着你老人家想让我给你弄几包不要票的烟抽呀。”江大明开怀大笑起来。二条对江大明横眉立目,他本来想发作起来说几句难听的,但柳小萌用眼神制止了他。柳小萌见我走了过来,忙靠上前和我套近乎:“陈大记者,你和夏星搞文学社那一阵子我可没少帮你的忙,夏星可是我的好朋友,能否赏个脸,让我们采访一下观奶奶?”我笑容可掬地摇一下头:“人太多了,我还要忙哩。”我走了。前来贺寿的人比肩继踵。寿宴一直热闹到晚上才结束。接着是正月十五闹花灯,整个黑桑树街又象注入兴奋剂,到处是花灯龙船,彩旗翻扬,焰火争奇斗艳。今年是蛇年。墟城人管蛇叫小龙,每逢大小龙年,墟城都格外热闹。市府广场上的礼花冲天,两条火龙灯活灵活现在上下翻腾,踩高跷的边走边舞,公子嬉小姐打情骂俏形态*真。我决定到外面走一走。观奶奶要我早点回来。我听到身后是父亲的叹息声。我趁这次父母来有意谈了一些今后的打算,他还和父亲交流了一些哲学经济学的看法,谈到最后父亲是不同意我中止学业的,母亲认为我也不适合经商。姑妈劝我继续把学业完成,再让古云龙出面把他搞到一个行政部门去,她说,哪怕是先下到一个乡镇搞个下派扶贫的乡镇长当一当也比亲自下手去做生意好的多。母亲说这也是一条路,那样也能修得正果。姑妈说想赚钱也不必亲自去做生意。我说,我想弃学经商也不纯粹是为了赚钱。谈话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小妍,这几天把你忙坏了,今晚你不要陪我,回家去陪爸爸。”“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还要爸爸亲自来接你吗?再说他已经来叫过你了。这么多年你总是回避他,可你毕竟是他的女儿呀。你表弟卷进墟城的铁笛帮,要不是有人看在咱爸的面子上,九里山劳改农场可就要多一个叫铁虎的犯人。姐,爸爸正在为你调动的事费尽心机。他想尽快把你和妈妈都调回来,这是他亲口对我讲的,他说这是他要办的事,不然他不安心。”“这是他想求得良心的安宁。他对不起我死去的妈妈,也对不起咱们现在的妈妈。小妍,你回去吧。今晚我想静下来。就一个人。”萧小妍见萧莉这么固执,生气地跺着脚说:“有什么大不了,姐,我怎么就看你活得那么累呢!这又何必呀!做人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时,萧小妍包中的传呼机响了,她看了一下留言说,“姐,是柳少飞在叫我,他说他在美国的驼子哥有消息了,要我去一趟。”“妍子,你还小,交友要慎重。”“我知道,你还不是交友不慎才落得现在还是一个嫁不出去的大姑娘。人呢,何必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难道我们生下来就是要受罪的吗?哭着出世,我们一定要笑着走。算了,算了,你学问比我深,说多了你会笑话我的。”萧小妍说罢有些不情愿地走出门去。

萧莉闭上门,拉开窗帘,楼下是如蚁的人群。龙灯。焰火。爆竹。黑桑树在一片璀灿中屹立。萧莉突然象被谁猛击一掌,浑身一震跌坐在**。……萧莉时时十四岁那年父亲萧彪去落凤坡接她。当时她吓得直朝外婆怀里钻。她外婆把萧彪骂得狗血喷头,把萧彪留下的钱撒得象雪花一样飞舞。我拉着萧莉的手向龙山跑去,身后是外婆撕心裂胆般的哭嚎。从放鹤亭向山下望去,一辆乌龟似的小车爬出落凤坡。萧莉见车子走远便要

下山,我说再等一会,当兵的都会杀回马枪,说不定那车子还会回来。萧莉不知道回马枪是什么,她听外婆说过水库里淹死过一个女知青,望着水库突起的小坟丘,她心里很怕,便催我快些下山。萧莉到家后才知道外婆病倒了。她外婆一睡就是几年,最后郁郁而逝。萧莉记得外婆临死前连骂几声萧彪不得好死。秋姨哭得天昏地暗,让萧莉发誓永远恨她的父亲不和他来往。秋姨的日子很清苦,丈夫展卫成从不过问家事。秋姨知道展卫成想当官,想得发疯了。展卫成从落凤坡调回墟城后就拼命地趋炎附势,秋姨骂他有奶便是娘。后来秋姨和展卫成分手了。秋姨唯一的儿子铁虎经常偷偷摸摸被学校开除,成了社会上的痞子。秋姨的话对铁虎是耳边风。秋姨总是向隅而泣。看着秋姨忧心刿目的样子,萧莉常想人还是不结婚的好。可她心里已经烙上一个人的印记。深深地,抹也抹不掉。我把她整整的情愫绞得千丝万缕,魔力般地让她刻心铭骨。爱情这个东西,具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样一种顽强的力量。明知道我有过爱,可萧莉总是在绝望中迸发出希望,深深地怀恋着她和我剪烛西窗和花前月下。南国的烽火燃起时,萧莉的思绪象飘洒的春雨,千丝万缕连绵无尽。萧莉整日迷离恍惚。萧莉心乱如麻难以梳理,心乱如潮无法平静。秋姨见萧莉整日凄恻悲凉的样子,猜出萧莉的心事,便让她到我所在的部队去一趟。可是,秋姨绝然没有想到萧莉在部队会去见他的父亲萧彪。但令萧莉意外的是她千里迢迢到部队竟被我打了一巴掌。我刺伤萧莉的心。回来后,萧莉和我犹如鸣剑抵掌般的中断音讯。但每当明月入怀之时,萧莉总会有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有过幸福记忆的人是幸运的,但也是悲哀的。幸运的是有种昆山玉碎般的惬意,悲哀的是绕梁不绝的幸福记忆总揪缠着咬噬着失落的心。

萧莉知道春天逝去后,落英缤纷无人去管也管不了,但她依然在春天逝去后怀恋着缤纷的落花,似乎要将零落的花瓣收拾起来,在编缀成一朵丰韵雍的艳丽花冠。然而,萧莉深深知道这将是一个永恒的梦,一个已经再不是女孩子的梦。“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追忆迤逦的往事,萧莉象古仕女那样感月吟风地等来了我。

秋姨直夸我腼腆,萧莉随声附和,只有铁虎持不同见解。“老实个屁,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多了。怕是将来萧莉姐要吃亏的。”秋姨赶忙制止住铁虎不让他再说。萧莉的心中一片愁红惨绿。有那么一天,萧莉带着从浴池中刚出来的轻松感,步入市报社宿舍楼,心中泛起阵阵激情的浪花。萧莉每次爬向五零二时心中都会有一种好奇和激动。她想我。几天不见便有点手足无措。萧莉刚爬上五楼就听见猜拳行令的声音,是我。听声音她知道我已喝得不知东西南北。

萧莉把我扶进502室。

我醉眼朦胧地望着萧莉,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瞪着萧莉。

萧莉正俯下身替我擦拭酒污,我忽然喊了一声“红芋”,萧莉的心头一缩。红芋,这是个萧莉想忘记却又时常牵绕在她耳畔的名字。哦。红芋。萧莉的眼前一片凄凄烟草,顿时浮幻出一棵黑桑树,黑桑树下有两个青梅竹马的小孩,小孩的脚旁是一只小小的生灵,小生灵或是小白兔或是小老鼠或是小蚂蚁,到底是什么萧莉不知道。反正萧莉觉得自己在那两个小孩的脚下分外渺小。萧莉哭着离开502房间。萧莉发誓以后不再见我。永不。但萧莉的眼前总闪着我的影子,萧莉越想赶走他越是清楚得触手可摸。几天后萧莉还是去了市报社宿舍楼的502。我说他准备考墟城高等专科学校的进修生。我说他和萧莉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谁都不会忘记谁的。

萧莉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