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东儿和改改与夏雪和独眼人邂逅,四人相叙,东儿深为独眼人对待夏雪的一片痴情所感,当她听说独眼人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夏雪,并四处求医为夏雪根治哑病时,竟感动得热泪潸然。

“没有办法,已经找遍天下名医,总是没有办法把她的哑病治好。”独眼人动情地说,“是唆鲁禾帖尼把雪姑娘弄哑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现在这个老女人已经死了,弄哑夏姑娘的解药便不知所终了。”

“总会有办法的,天下名医多的是,只怕你们没有遇到罢了。”改改说,“不如随我们一块去宋地吧,那里也许有人能医好夏姑娘的哑病。”

“我也正有此意。”独眼人点了点头。

坐在马车内,夏雪两眼失神的望着远方,她知道自己的国家已亡,眼下,自己如一叶浮萍,她只有一切听天由命了。

“如果耶律楚材活着,也许能医好夏姑娘的病。”东儿听说过耶律楚材的不凡之处,当成吉思汗的军队攻下西夏灵武时,诸将争取子女玉帛,楚材独收遗书及大黄药材。

东儿望着车外,她知道蒙古大军这些年以来所向披靡,灭金灭夏,眼下,宋国已经岌岌可危了。

东儿一路上看到独眼人对夏雪无微不至的关怀,心里感慨万千,她觉得世间女子能有这样的归宿,也不枉生一世了。她在和元好问生活的日子里,觉得自己活得艰难,要承受种种外部的压力和世人卑微的目光,更要面对自己内心的困惑。在苦苦挣扎中,没有人向她投以理解的目光,只是在儿女在一起时,才会感到一种生命的暖意。光阴荏苒,儿女长大,自己静静地呆着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自小敬佩的大金才子,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她想象的文人除了有才气,也应当有骨气。东儿觉得元好问在忽必烈面前的低心下意,这是她不能容忍的。

和元好问在一起也有欢快的时光,两个人在一起时谈诗论词,谈到兴处,元好问会象个孩子一样兴奋。有时,元好问会很关切她的身体,也会和她谈起故国故乡,但却很少顾及她的感受,哪怕仅有短暂的一瞥,就足以使她感奋不已。不过,那是绝无仅有的。东儿以为元好问考虑太多的是自己的功名得禄,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东儿也知道蒙古大军驰骋天下所向披靡,现在,忽必烈在金莲川已显帝王之势,他的金莲川幕府足能用任统治天下大任。窝阔台去世以后,忽必烈就开始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他的父亲未能成为成吉思汗的继承者,而他本人开始似乎也将步其后尘,在蒙汗朝庭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现在,合州战事正急,咱们此去,不知那里还会挺到什么时候。”独眼人看一眼东儿说,“你父亲在书信中可曾提到那里余元帅的情况。”

“提到的,他说余元帅已经去世,现在,冉氏兄弟在合州守着呢。”东儿叹息一声,“只是朝庭昏聩,一些有识之士大志难伸,报国无门,怕是合州也支撑不了多久。”

东儿一行数人快到合州的时候,路上,眼见蒙古军队如潮水般向向宋地进发,她知道合州是守不住的。

征宋的路上,忽必烈的仗打得很顺,他先率军渡过淮河,攻克大胜关,其汉军主将张柔父子等攻克了淮南五关中最为险要的虎头关,蒙古名将霸都鲁与淮南宋军主力决战于挂车岭,提都控印,宋军大败南逃。接着,忽必烈的军队又抵达长江北岸,与九江隔岸相望,准备强行渡江。

“我有话要说。”

忽必烈勒马望去,见是郝经。

“你想说什么。”忽必烈很认真地打量着郝经。

“我认为咱们应该班师北还。”

“不行。”忽必烈摇晃一下脑袋,“不光不能北返,还要加强对鄂州城的攻势。”

郝经叹息一声不复多言。

宋蒙两军联合对蔡州发动了猛烈进攻,蒙宋联军涌入城内,金哀宗在幽兰阁自缢而死。宋蒙开战宋蒙联兵灭金后,蒙古汗国并没有兑现将河南地归还宋朝的诺言,仅将陈蔡东南地区归宋,不少宋人对此感到不平,其中一些人产生了侥幸求胜的心理。

郝经掉队了。

郝经喝醉的时候,大军已经开拔了。

郝经一个人醉卧在一家旅馆里,他想到此次征宋也许宋人多有死伤,但蒙古大军也会陷入泥淖的。当初,蒙宋曾经联手攻金,理宗皇帝并没有想到以后蒙古大军会在灭金以后就对宋地大举进兵,郝经想到这儿,觉得皇权有时候也是很可笑的。

郝经一个人躺在酒馆里,他问店主要来笔墨。

苦闷的时候,文人总想写的东西的。郝经的笔画俊逸遒劲,无倾侧颇媚之态,这也是东儿最欣赏的。

郝经感到异常苦闷。

在酒店里,郝经挥毫泼墨,他想起了元好问,赋写到:其才清以新,其气夷以春,其中和以仁,其志忠以勤。不啻蔡、辛与坡、谷为邻。歌谣慷慨,喜气津津,唾玉喷珠,看花饮醇。而乃爇香读《易》、坐席凝尘,假耶真耶?呜呼,复几千年,更有兹人也耶?

也就是在郝经放下笔欣赏自己的作品时,东儿和改还有独眼人和夏雪进了酒店。

“郝经,你怎么会在这里?”东儿当下吃了一惊。

“是元夫人。”郝经见东儿和改改立在自己面前,他也觉得有些意外。在金莲川,郝经是把元好问当作老师尊重的,在元好问那里,有时候自己会开怀畅饮,也会自比五柳先生,和元好问放纵地谈论着朝政,想象着

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散发归隐江湖。但是,他更多的时候是觉得自己已经骑虎难下,也觉得自己既然下决心辅助忽必烈,就要尽心尽职。

“你不是随忽必烈殿下征宋去了吗?”东儿把独眼人和夏雪引荐给郝经,“他们二人都是我的朋友,一路相随,我们是准备赶往宋地的。”

“我是主张忽必烈殿下息师抚民,厚植根本的。”郝经叹嗟一声,“蒙哥大汗连年用兵,江淮之地已经难以支撑。我知道蒙哥大军现在陷在合州,忽必烈殿下接到蒙哥汗令以后就要起程南下,一路上,我劝了他几次了。”

“你劝他不要征宋吗?”独眼人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都会把征服天下当作己任的。就算他们兵困合州,他们也不会撤兵的。那忽必烈小儿更是会笼络人心,听说把天下那些做学问的人都哄到金莲川去了。那小子,还不是将来有一天当皇帝时准备的吗。你也是那样的人吧,一路上劝他,他会听你的吗。不会的。你们这些文人,跟随当官的,出谋划策,自以为有些学问就了不起,以为能皇室里出些馊主意,还不是变着法的让老百姓受苦吗?”

“独眼大哥,你是错怪了郝公子的。”令令抢过话头说,“独眼大哥,郝公子为人厚道,象我家元公子一样是一心想着天下百姓的。”

“你家公子和这位公子还不都是一样的读书人吗,真是笑话,能为那些达官贵人所用,当然是日子过得很开心,不为所用的时候,就会怨这怨那的。”独眼人嗤笑一声,他见夏雪走近郝经所写的字前愣愣地看着,便自嘲地笑了笑说,“读书人,也就是写写画画罢了,说到救天下苍生,靠的是以暴制暴,以牙还牙,我从来都不相信那些想征服天下的人,会自己放下手中的刀剑。”

东儿也走近郝经写的字前,她和夏雪静静地观看着。改改看一眼郝经,她张了下嘴想对郝经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郝经看一眼改改,他的心怦然一动。以前,去元好问那里时,虽然见过改改,但却很少言语。他印象中改改是一个直言快语的丫头,见改改似有话说,他暗自一怔,忖道:分隔有日,心中念甚。自己分明也是望眼欲穿,有时非常想见到她的。

改改见郝经盯着自己,心中慌乱,忙走近东儿和夏雪身边,学着她们一样观看郝经写的字。

东儿和夏雪只是静静地看着桌子上的字,改改却随手翻动着郝经以前写的东西: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秒方。

到处遂愿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

改改轻轻吟咏着,独眼人听着改改吟的内容,脸上渐渐平静多了。

“这些话还是有些道理的。”独眼人说话的腔调不似方才那样激越了,“这位郝公子,你年纪不大,倒是懂些人情世故的。”

“在下只知道读书人应做些有益于天下苍生的事,眼下适逢乱世,没有办法,寄身金莲川,也只是一时之念。至于日后何去何从,只是听天由命。不过,不管以后如何,只要能为天下造福,我都会尽力而为的。”郝经叹息一声说,“此次忽必烈殿下征宋,我确是劝他不要出兵的。”

“可笑,那是你能劝得下的吗。”独眼人嘿嘿笑到,“这些年,我也是听说过这小子的,也是个想干大事的主儿。不过,他很识劝,不象他的先人那样出兵就要把满城杀个精光了。如果真的还是那样,我不会象我师傅那样劝他如何如何爱护苍生,如何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做的事只有一样,喀嚓。”

郝经见独眼人边说边做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觉得有些好笑。他望着独眼人,又看了看一直不语的夏雪,觉得有几分好奇。

改改见郝经望着夏雪不语,便走近他低语了几句。郝经不住的点头,他用敬佩的目光望着独眼人。

“这位独眼大哥,想不到你会如此钟情夏姑娘。”郝经看一眼独眼人说,“夏姑娘的哑病无法医治吗?”

“还不是拜那个忽必烈的老母所赐,现在她死了,是她弄哑了夏姑娘,解药无处去寻,怕是夏姑娘要一直哑下去了。”独眼人的语气又激愤起来,“我从合州出来,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找到夏姑娘,得到忽必烈老母去世的消息,眼下,只是觉得再也无法医治夏姑娘的哑病了。”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对夏姑娘如此钟情,一定会感动上苍的。”郝经拍了一下独眼人的肩膀说,“独眼大哥,你既是全身门下高徒,何不去山东昆嵛找你师门?”

“师傅去世了,他最信任的那几个高足居然都投在了忽必烈门下,我懒得去理他们。”独眼人冷笑一声说,“真是可笑,还弄什么佛法大会,搞什么争辩论道,我现在都羞提自己是全真弟子了。如果不是当初师傅收留我,我现在还是占山为王的大寨主呢。人生一梦,现在,在下只有一个心愿了,就是让夏姑娘开口说话。”

夏雪静静地看着郝经写的字,她好象并没有听到独眼人所说的话。东儿一路上和夏雪说了很多,尽管她没有得到夏雪半句响应,但东儿还是有什么心事都对她说一说。东儿很怜爱夏雪,她知道自己的老父亲是精于医术的,奢望着能带着她一块到合州见到父亲时,能让父亲医治好夏雪的哑病。她这个想法并没有对夏雪说起,只是盼望着能早日到达合州。

东儿离开元好问以后,才发觉自己心里还中留恋着他的。她知道元好问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她却不能容忍元好问没有文人的立场,在权贵面前是那样的低心下意。和郝

经相比,她觉得郝经倒是有几分憨直和率真。

东儿回想起当初在金莲川郝经常和元好问相聚的日子,那时,一帮文人在一起时常纵酒放谈天下大事。

改改那时对郝经是有几分崇拜的,郝经每次到来时,改改都会显得异常兴奋。东儿知道改改的心意,她也曾有意搓和两个人成为伉俪,但郝经好象没有考虑儿女私情的意思。

眼下,东儿见郝经和改改相遇时都在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她觉得不如把一层窗户纸挑开,成就改改和郝经的姻缘。

几个人一块吃饭,把酒相对,喝到二八盅的时候,东儿把话头挑开了。

“郝经,你我年岁虽然相当,但按辈份,毕竟你还是小我一辈的。”东儿笑吟吟地说,“你看我家改改如何?”

“改改确是个好姑娘,只是眼下是乱世,耽误了改改姑娘的大好青春。”郝经好象知道东儿要说什么,他举起酒杯摇了一下说,“要是天下早日太平就好了。我真的想念满城的妻儿,还有老母,自我在铁佛寺读书以来,她都是嘱我兴复诗文,济道天下,可是,我现在却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呀。”

“东儿姐姐,休要谈及那些儿女私事了。”改改听出郝经在有意推托,她当下就觉得有些难堪。“这世道,不如一个过得清静。”

改改在内心是钟情郝经的,她见不到郝经的时候便会思念着他,那一份感情只有她自己懂得。改改也知道常和元好问交往的那些文人中也有不同于元好问的个性,但他们大都接受了传自南方的朱熹理学,尽管他们学问的基础依然是北方学术,他们的诗文不似元好问那样去写感时触事的伤乱之作。

郝经在诗文中表现出行道于天下的强烈愿望和信心,他孤高峻洁、遗世独立的性格,使其作品满纸清气,但他没有元好问那样丰厚的学养,于是诗文也没有元好问的鸿朗高华。改改端起酒杯,她自嘲地笑了笑,回想当初郝经常与元好问谈诗论文的日子,那时,只有东儿是知道她是暗暗喜欢和倾慕郝经的。

改改轻吟到:坏山压城杀气黑,一夜京城忽流血。

弓刀合沓满掖庭,妃主喧呼总狼藉。

驱出宫门不敢哭,血泪满面无人色。

戴楼门外是青城,匍匐赴死谁敢停。

百年涵育尽涂地,死雾不散昏青冥。

男哥女妹自夫妇,靦面相看冤更酷。

一旦开门见天日,推入行间便诛戮。

当时筑城为祭祀,却与皇家作东市。

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

白骨更比青城多,遗民独向王孙泣。

改改知道郝经是是写亡金之痛的,汴京城破,大祸降临,金朝内庭一片末日来临的恐怖,皇家亲族被驱赶到汴京城南的青城,蒙古人要在这里杀死他们。郝经很想提醒金人要他们从自己国破家亡的哀痛和蒙古人的残忍,推想他们当年灭北宋时宋人的哀痛和金人的残忍。这易代之际,苦难最为深重的还是广大的民众。

“这诗写得冷艳凄崛,近李贺悲壮激昂,真是让人有太多的愤激和感伤。”东儿举起酒杯和改改示意一下说,“改改,你还有触景触物忆旧的感怀,真是郁闷之极的旷达,还行,我也记得这是郝经的诗,沉郁顿挫,含蓄苍凉。确是好诗,不过,咱们此次南行,还是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吧。”

郝经心情有些郁闷,他轻吟到,啼落深江月,催残故国春。不堪多恨鸟,偏聒未归人。血尽肠应断,哀馀声更频。关心尤入耳,一枕愁更新。春来浑不见花枝,春去萧条总不知。有酒四时难有兴,无情三月竟无诗。归鸿恨别排云远,双燕嫌孤入户迟。江渴风高还欲断,鱼龙宛转亦堪悲。短短芦芽小小蒲,临流举网得嘉鱼。船头拨剌犹然活,试问前村有酒无。

夏雪见改改对郝经一副痴情的样子,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也读过郝经的诗文,辞彩丰润,跌宕起伏,气势充盈,论辩有力。她知道改改有一个人时时萦绕在心头,和她一样,有一份牵挂时时不能放下。在暮色淡淡的夜晚,面对浓浓的相思,独自遥望着一个方向,体会与一个人心心交融的一刻。和独眼人分手以后,她浪迹江湖,受尽人间艰辛,思念却轻轻漾起心底,想到自己心中的那份爱,纷扬的记忆会丝丝缕缕飘洒。独眼人对她的情爱是她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国破家亡,她早已万念俱恢。独眼人悄悄地走入她的生命,那一声问候,一抹微笑,一个手势,一片话语,都轻轻的撞击着她微微虚掩的心扉,会在她干枯的心底盈出蜜蜜的欢喜。

独眼人不明白酒桌上几个人谈论的诗文,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什么之乎者也,说起来一副酸溜溜的腔调,他烦透了。看一眼夏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觉得有些心酸。几经飘零,与夏雪相聚,却无力医治好她的哑病,令独眼人想起来就觉得有些难堪。他不明白天下之大,自己居然没有访到能医夏雪哑病的解药。

夏雪的眼前不时闪烁着一个个数过星星的夜晚,宁静的夜月光如水,静静的笼罩着相依相偎的身影,慢慢聆听着低语,她想,如果世上有情人都有一个安静的夜晚,也就别无奢求了。她能理解改改对郝经的情谊,也体会改改此时的心情。

改改回想着当初在金莲川时常见到郝经的日子,那时,能与他时常谈诗论文,真是令人难忘的好时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