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勇和少庄主租了车马,与陈小贤父女还有仆人令令一行朝宋地驶去。车内,少庄主见东儿总是神色忧郁,总想说些开心的话,但是,东儿却越发地悲悲戚戚了。

“小姐一定还是想着元公子吧。”令令是个直言快语的丫头,她知道东儿很倾慕元好问的才华,听说元好问被囿在青城,只是觉得心里难过。“没有事的,和元公子一块羁押的有那么多文人士大夫,要杀,也不会只杀元公子一个人的。”

“蒙古人现在被长春真人丘处机劝化以后,已经知道习研汉礼了。听说在金莲川那里,已经蓄了很多汉儒大家。”少庄主笑逐颜开地看了一眼东儿,他知道令令的话对她很起作用,便借着话题开导她说,“东儿姑娘,以后,说不定元公子还可以出来做官呢。不过,那时的官,一定是蒙古人当皇帝的官了。”

“如此说来,这天下也即将是蒙古人的了?”东儿依然神色迷茫,她叹嗟一声,只是觉得人生有太多的不能自抑。适逢乱世,真的是一叶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了。她在内心吟咏着元好问的诗词,眼睛却禁不住溢了出来。看着东儿对元好问如此痴情,敦勇很是感动,他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份感情,纯净而又淡然,真挚而又绵长。敦勇觉得无论如何他和晓涵的这一段感情都割舍得下,投入的全身心可以抽离,但那一份至有的思想会和心中的至爱永远在一起。

“即是感动过,感激了,却不一定要用爱来回报爱的。”敦勇情思茫茫地一声叹嗟,“即使那一份爱已是别人停留的港湾。付出过真心的,前方是绝路,也总以为希望是在的。拥有一种感情并不是让自己成为情爱的囚徒,想来人生大抵如斯,还是洒脱一些好。”

车往南行,进入宋地的时候,敦勇和少庄主都提议要停下来喝点酒。

“是的,要喝一喝家乡的酒了。”陈小贤从马车上慢慢地下来,望一眼远方灰蒙蒙的天空,老泪纵横。“故园经别多年,终于还是回来了。”

“其实老爷是用不着这样在外漂泊的。”改改心直口快地说,“当初,你如果不是和张将军斗气,何必要弃官北去呢。这么多年寄人篱下,让小姐受了许多风尘之苦。”

“迷途知返,倦鸟归林,回来就好。”少庄主看一眼东儿,他见东儿依然愁容满面,便开怀大笑到,“天色渐暮,今晚吃喝都是我一人的了。”

敦勇落座以后,见少庄主总是对东儿百般计好,只是觉得少庄主已经在内心深处暗暗喜欢上了东儿,这种心情,敦勇是理解的。都是青春年华,只是敦勇知道东儿是倾慕元好问的,他觉得少庄主也应当是心知肚明,但少庄主却放不开这一段情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世间一个情字,真的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文公子,想什么呢。”陈小贤喝酒时见敦勇总有些神思恍惚,他给敦勇碰一下酒杯说,“是不是觉得咱们这一次不期而遇,令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呀。”

“也是,有时候真是觉得世间的事仿佛早已安排好了似的,在生命的哪个驿站遇见哪些人,碰见哪些事,象命运早已设计好了的情节似的,仿佛冥冥中已有定数。”敦勇叹息一声,他和陈小贤碰一下酒杯说,“陈老英雄阅历丰富,人生的万千情怀你也尝尽了,是吧。有时候真的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咱们这些芸芸众生活着,只能学会淡然地看待一切,以平静的心态接受生活的公或不公,接受生活随心或不随心的安排。有时候,我们有太多的无能为力。”

“我知道文公子的意思。”少庄主见敦勇说话时总是看自己,他知道敦勇是劝自己不要过于钟情东儿。少庄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叹嗟一声说,“就算我们不能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一些人与事,就如过去的岁月,相识相处了一场,没有那一种风花雪月的爱,也应还有友情的。”

“是的。”敦勇点一下头说,“没有了友情还有亲情,没有了亲情还有咱们兄弟的情谊呢。世间的一切情缘在聚散中,人生几多悲欢几多愁,离离合合本是人生在所难免的事,又何必苦强求呢。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终归不属于你,万事随缘,错过的就让它错过,该来的还要冷静的面对,最好顺其自然。”

“生逢乱世,也只能一切顺其自然了。”陈小贤叹息一声说,“世事如潮涨潮落,时光的流水终要带来些什么也带走些什么,带来的要接受,带走的也匆需挽留了。”

“是的,只能学会在自己寻求解脱,把一切恩怨化作岁月的云烟,坦

然面对人生的得失,不必在乎缘份的深浅和长短。”敦勇举起酒杯说,“来,为咱们在乱世中得以相聚,干一杯酒吧。”

敦勇见少庄主并没有喝酒的兴致,他知道一时间是难以劝说少庄主走出感情的泥沼。看到别人的愁苦,敦勇似乎心胸开阔许多,人生计较得太多就成了一种羁绊,迷失得太久也会成为一种负担。

敦勇从小酒馆里出来,车马停在酒店旁的小桥边。桥下水流得并非很慢,就象一条丝绸,似乎要抚平岩石的暗伤,柔柔地,缓和地向前流去。一阵凉风袭来,敦勇闭上眼,好凉快。

望过去,敦勇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地走在那条小径上。

“师傅,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敦勇站起来冲走过来的两个人高声喊到。

“是敦勇。”那二人正是万松和独眼人,万松远远地就看到了蹲在河边的敦勇,他和独眼人走过来,对敦勇抱一下拳说,“上一次听元公子和少庄主听说他们与你走散了,你见过他们了吗?”

“是的,他们正在酒馆里呢。”敦勇朝桥边的酒店指了一下,“你们二人怎么会在这里。”

“西夏已亡,夏姑娘现在下落不明,我二人当初眼见着夏姑娘被托雷掳去的。”万松看一眼独眼人说,“如今,我陪着他一直在寻访夏姑娘的下落呢。”

“去过托雷大营,听到的消息是托雷被人毒死了。”独眼人愤恨地说,“就算他不被人毒死,我也会找他算账的。”

“现在大金国已灭,我和几个故人正结伴南行呢。”敦勇引着万松朝酒店走去,“今日得遇恩师,不如进去小酌几杯吧。”

“正有此意。”独眼人看一眼万松说,“一路走来,多有烦扰万老先生,咱们就进去歇息一下吧。”

“也好,眼看天色已暮,不如就此将息。”万松说着和独眼人跟随敦勇走进酒店。

东儿见敦勇久去未回,来时却带了两个她没有见过的人,她看了一眼令令。

“令令,随我回车上吧。”东儿说话时看了看陈小贤。

“不,咱们今晚就在此歇息吧。”敦勇微笑一下,“东儿姑娘,这二人都是在下故交,万老先生是金莲川一代学儒,是我的恩师。这位独眼大哥算起来应是我的师兄呢,他师从丘真人,现在正寻找一个姑娘的下落。天色已晚,不如咱们都在此住下,明日再作议论吧。”

敦勇把陈小贤介绍给万松和独眼人,陈小贤有些激动了。

“也好,咱们今晚就在此歇息吧。”陈小贤冲万松抱拳当胸,“今日得见万松大儒,真是三生有幸。”

“故国已亡,残命苟喘,不知所终。今晚得聚,实属缘份。”万松落座后看一眼东儿,见她风韵的鹅蛋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上面两道弯弯细长的眉毛,纯净得犹如人工画就一般,眼睛上盖着浓密的睫毛,当眼帘低垂时,给玫瑰色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俏皮的小鼻子细巧而挺秀,鼻翼微鼓,一张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柔唇微启露出一口洁如奶的牙齿,皮肤颜色就象未经人手触摸过的蜜挑上的绒衣。

“这是小女东儿。”陈小贤见万松看着东儿,便向他介绍到,“东儿自幼母亡,一直由我带大,还好,有令令陪同着她,二人相处得象亲姐妹一样。”

“见过万老先生。”东儿向万松施了一礼。

“我们家小姐在书房时曾拜读过万老先生诗文的。”令令并不惧怕任何人,她起身给万松和独眼人斟满酒。“小姐常说如能有幸成为万松门下,此生足矣。”

“真的这样说过吗?”万松手捋胡须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说来,老夫在外还是有些名气的。”

“先生名震天下,桃李芬芳。”陈小贤看一眼东儿说,“我是知道东儿最喜万松诗文的,如今先生就在面前,何不认作师傅?”

“是缘份总是射不过去的,小姐,不如现在就行认师大礼吧。”令令把东儿推到万松面前,“万老先生,我家小姐平素最向往成为金莲川弟子,最喜元好问诗句,今日总算了一桩心愿。”

“我老矣。”万松笑了笑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文界新人辈出,只是可惜生在乱世。如今金国已破,我听说现在窝阔台汗很听我徒儿耶律楚材的建议,把金国有识之士都押在青城,准备运往金莲川。”

“如此说来,元好问元公子也会被押往金莲川吧。”令令对东儿附耳说到,“不如咱们跟随万老夫子去金莲川吧。”

“老爷是说南

归的。”东儿轻声对令令说,“一路走来,都是老爷作主的。”

“咱们这一次不听他的了。”令令看一眼陈小贤,“他总是朝三暮四一会儿朝东一会儿又要朝西,这一次,小姐你听我的,认了这个老夫子当师傅,随他一块去金莲川。”

“行吗?”东儿有些疑虑,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应允她和东儿,也拿不准万松会不会收自己当徒弟。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难道说不想认万老先生当师傅?”陈小贤笑容可掬地说,“我平生是敬重万老先生的,如果能把你们托付给万老先生,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老爷这样说,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令令抢过话头说,“就算老爷不要我们了,可人家万老先生也没有答应收留我们去金莲川呢。”

“如能得收二徒,老朽只想回金莲川归隐了。”万松笑吟吟地望着东儿和令令,“只怕二位小姐耐不住寂寞之苦呀。”

“耐得住的。”令令拉着东儿就向万松施了大礼,“多谢师傅愿意收留我家小姐。”

“师傅是说收你们二人当徒弟呢。”敦勇笑到,“看来,你们二人就是师傅的关门弟子了。”

却说万松领着东儿和令令北去金莲川,敦勇和少庄主还有陈小贤和独眼人一行四人继续南行,路上,陈小贤老泪纵横,敦勇拍了拍他的肩膀。

“乱世之中难得平安,有万老先生亲领令媛前往金莲川,那里是龙兴之地,是汉儒聚集的地方,想来应是一方太平的。”敦勇轻嗟一声,“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个好归宿。”

“我并不是难过,只是觉得万老先生和小女如此投缘,在下只是一时激动。”陈小贤拭一下眼泪说,“我到南方办理好自己要办的事情,也会去金莲川和女儿团聚的。”

“但愿陈老英雄想办的事情尽快办好吧。”少庄主若有所思地说,“这世道,能遂心所愿,把自己想办的事情办好,也是不容易的。”

“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一个男人想办的事就一定要办好。”陈小贤目光里现出少有的坚定,“一路走来,东走西顾,一直在找机会办自己想办的事情,却总也不能如愿。此次南归,定要竭尽全力倾其余生,办一件自己认为满意的事情。”

“但愿天遂人愿吧。”少庄主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陈小贤说,“如果真是天命如此,我们只能如此了。”

“你们几人说起话来都象是绕些弯弯道道的,俺是一个大老粗,听起来有些犯难。”独眼人见少庄主和陈小贤说起来话来似乎话里有话,他嚷嚷到,“说起平生所愿,俺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尽快找到夏姑娘。”

“独眼大哥,世间有些事情不是强求的。”敦勇知道独眼人对夏雪的情意,他也知道独眼人相貌丑陋,但却是个敏感聪慧的人,这样的人,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比笨的人早预知结局,比钝的人更感触心灵的波动。在敦勇与他的接触中,知道他人心思细腻,感觉敏锐。敦勇知道,有时,感情丰富的人会处处会因为一些身边的小事而突然的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悲伤里,但他也知道这样的人,遇到真正爱的人时会努力争取和至爱相伴一生的机会。

一行人车到合州的时候,少庄主叫城卒通报就说冉琏的故人来了。合州守将冉氏兄弟和城主余元帅听说是少庄主和敦勇他们来了,急忙命人迎到府中。

“上一次多亏几位恩公相救呢。”冉琏亲自给敦勇和少庄主还独眼人、陈小贤端茶,他看一眼余元帅说,“最可恨那个阿合马,还有按陈附马,险些把俺们几个押往漠北呢。还有,上一次余元帅去六盘山归来,一直惦念着那位夏雪姑娘呢。怎么,她没有和你们一起?”

“至今没有什么音讯。”独眼人叹息一声垂下头,“我是发誓要取那托雷性命的,只是听说他现在已被人毒死了。”

“托雷被人毒死,也只是传说。”冉琏见独眼人很伤感,他看一眼余元帅说,“元帅,今日几位英雄来访,是我们山城的大喜事,要好好招待他们的。你们先说着话,我亲自去安排酒宴。”

“去吧。”余元帅挥一下手说,“只是事不凑巧,有几位弟兄去临安办事没有回来,要不然,今天咱们可真是英雄聚会的好日子。”

“几位一路上舟车劳顿,是应当好好喝上几杯酒。”冉进见冉琏出去了,他忙招呼几个人喝茶。

敦勇呷一口茶,他见独眼人还是愁思茫茫的样子,回想自己的青春与情爱,又将安放在了哪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