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呵呵。最好能来报复……”中年人一仰头,又把满满一杯洋酒干掉。在韩俊看来,他这种喝法,即便是酒量极大的人也吃不消的。更何况,这人看起来酒量并不是很大。

人,在喝了酒之后又许多种反应,话多,只是其中一种,而韩俊对面所坐的这个中年人,便正属于这一种。

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只片刻,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通红,话也渐渐的多了起来。

“他们能来报复,倒省了我的事。”说着,中年人原本明亮的眼睛忽然暗淡了下去,脸上落寞的表情显露无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酒力道太冲,一抹晶莹的泪花渐渐在这个年过不惑的中年人的眼睛里开始凝聚。

见到这种情况,韩俊眉头微蹙,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语气分明是略带决绝,透着浓浓的悲观,这让韩俊有些意外,原本这个人给他的印象是十分冷静,而观察力惊人的。

“不知……您怎么称呼?”

气氛一时间让韩俊感觉有些尴尬,想借故离开让他自己冷静一下,或许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的是酒精的麻醉,而不是一个陌生人。可正要起身的时候,中年人却拿起酒瓶给韩俊满满地斟上了一杯。

此时离开,难免有些失礼,韩俊转而问起了他的姓名,借此抵消一下此时的尴尬。

中年人叹了口气,咧咧嘴算是微笑,说道:“落魄之人,不说也罢。很高兴还有人能在这个时候跟我喝上一杯酒。”

听他越说越有些厌世的倾向,韩俊感觉有些不太对味了。眉头一挑,说道:“落魄?怎么说?”

“我什么都没有了。”中年人往后一仰,叹了口气说道:“老婆没了,儿子没了,钱没了,都没了。”

不待韩俊开口,这人兀自说道:“我自认能力高人一等。却是眼高手低,心里素质不过硬却学人家……”说道这里,中年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此时的韩俊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他犹如诉苦一般的将他所经历的事情一一道来……

此人姓许名世勋,原本是滨海一家高中的数学老师,听到这里的时候,韩俊也明白了为何他能一下子看出那个棋子游戏的关窍来。可仅仅如此,并不能让韩俊感到意外。

正如韩俊所想,此人有着几位敏锐的观察力,他对经济发展的大方向,把握的十分准确,往往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情上,就能推断出来一个政策大概的走向,并能从中觅得商机。

心思极为活络的他,在改革大潮一开之后,便想投身商海。最初短暂的观望过后,他感觉滨海这个最先开放的沿海城市,必然要迎来一个基础建设的高峰,毅然放弃了教书这个职业,东凑西借了一笔钱,开始倒腾钢材。

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凭着过人的头脑,的确赚下了一点钱,为人也算仗义(他自己说的),也结交了不少朋友。

只是,在性格上,他却有着致命的缺陷,偏软,且怕担责任,原本以为当老板会很风光,但当他真正从事了这个行业之后,顿觉压力大增,赚大钱的机会因为他的犹豫变成了赚小钱,该果断决定小赔出逃的时候,又犹豫不决变成了损失惨重。种种情况,让他寝食难安。折腾了几年,也只能说比一般人好上那么一些,却也有限。可是让他感到纠结万分的是,他原本身边的那些朋友,在听了他对某些行业的看法和建议之后,纷纷利用他的观点赚到了大钱。

两相对比之下,如何让他不难受?难道他只是一个当幕僚,给人出主意的命吗?他不甘心。

可是,实际上,韩俊认为,如果他一直倒腾他的钢材,或许随着经验的积累,他还会成功,只是,在1991年的时候,股市的异军突起,让他心思再一次萌动了,他感觉,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对此,他也进行了比较详尽的了解,可是得出的结论却是,中国的股市政策不全,极为不稳定,虽然是一个低投入,超高产出的行业,但里面的风险也会是巨大的。

这一次,他又采取了观望的措施,当九二年深圳“8.10”事件之后,股市暴跌,他也庆幸过一阵。只是随之而来的“示范效应”,实在太强大,也太不可思议了,5月份放开股价,五只新股打着滚儿的暴涨,涨幅达到2500%,这是个什么概念?“深交所门外卖水果的老太太,稀里糊涂的跟着别人买股票,居然也赚了100多万。”

许世勋就再也忍不住了。在93年年初,他变卖了自己的小公司,将所有的货物套现,又举债十几万之后,毅然投身股海,在他看来,连交易所门口的老太太都能赚钱,凭着他的头脑,成为百万富翁,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只是当时滨海还没有交易所,他只能远赴上海,在那里租住房屋,天天泡在交易所,可是,这是他第一次看错行情,后果,也是极为严重的。

他四十几万的巨款投入到了股市之后,似乎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股市从1500多点,一路泛绿,一直跌到目前的700多点,而他所购买的股票也一路缩水,缩水,再缩水,即便他现在割肉出逃,剩下的那几万块钱连债务都还不上!此时他之所以返回滨海,是接到了法院的传票,老婆跟他离婚了,带着儿子不知去向,心灰意懒的他,只有到这里借酒浇愁,甚至,隐隐透着些许轻生的念头……

听着他醉语迷蒙地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韩俊对这个人心里大体有了数,感叹他的遭遇的同时,却也有一丝明悟,这人显然有眼光却无决断,有眼光却用错了地方,想干大事,却没有那份担待和魄力。

股市,有着笔记的韩俊都没有贸然进入,虽然笔记里记载92年股市会大火,但滨海并没有交易所,他也不知道具体哪支股票会盈利最多。尽管对90年代初的股市,笔记里语焉不详,却也说明了93年到94年中下旬是个大熊市,而倒霉的许世勋就是在牛尾的时候介入,却赶上了熊头。

这也怨不得他,他看好国内的经济,却不会想到中国的股市并不健全,根本就是政策市。一会儿东风,一会儿西风,政策朝令夕改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有人一夜暴富,可也有人倾家荡产。

不过,对于许世勋这个人,韩俊还是有些想法的。虽然他性格上有缺陷,但那也要看是谁来面对这件事,如果让他自己单干,或许他依然会一事无成,可如果让他有一个强有力的依靠,那么,他的眼光,他的判断,都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

想到这里,韩俊对他说道:“跌倒了,可以在爬起来,你这样消沉,也于事无补。”

一边抿着杯中酒,许世勋看了看韩俊,摇头叹道:“我已经四十岁了,拼不动了。就……这么着吧。”

闻言,韩俊毫不介意地说道:“莫道蛇无角,成龙也未知,或许,你少的只是一个机会,亦或许,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不过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问题。”

说着,韩俊掏出名片,递给了他,说道:“一些不该有的想法,现在突然诞生出来,对你可不是一件好事。我认为你该冷静一下,碰到问题,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就像刚才说的,如果你跌倒了,就算不想当时爬起来,趟地下睡一觉,第二天也是要起来的。等你冷静了,打这个电话吧。”

说罢,冲他点头微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而王爽正在拽着几乎是躺在椅子上的万小明。看了看韩俊无奈道:“你跟那个醉汉叨叨什么那么久呀?”

韩俊轻笑一下:“没事儿,随便聊聊。万哥这是怎么了?”

“上酒了,我可弄不动他。”王爽谈谈手,颇为幽怨地说道。

看着一摊烂泥一般的万小明,韩俊摇头苦笑,叫着司机合力把他抬上车,要不说“死沉”这个词的由来,没有意识的人,总会让人感觉他体重在成倍的增加,此时的万小明就是这样,等把他弄上了车,即便是3月天,韩俊也觉得出了一身汗,可回到酒吧结账的时候,看到许世勋依然在那里喝酒,微微摇了摇头,可看到依然在吧台玩的几个青年,韩俊有些不放心,拿起电话,拨通了个号码:“李老板啊,有没有在中山路的兄弟?让他们来过接一个人,恩,一个朋友……”

临走的时候,给吧台的店员交代了一声,韩俊转身离去。

许世勋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的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回的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看着家徒四壁,许世勋无奈的一叹,将淋上污渍的衣服脱下准备换洗一下的时候,却在衣服兜里摸出了一张名片。

“韩俊?海鑫公司?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