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鹏是家中独子,可金芳家却是人丁兴旺。姥爷金晸诰,姥姥荣淑贤育有二子四女,金芳排名老四,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

金晸诰是国棉厂的老职工,退休在家,房子不大,两居室,平常兄弟姊妹轮流回家探望倒也宽敞,只是逢年过节,老人生日一大家子人齐聚一堂,倒显得有些拥挤了,不过喜庆的日子拥不拥挤倒是其次,最重要的却是热闹非凡。

金芳一家出发的早,相距又不远,自然到的也早。只是到了姥爷家,韩俊却发现大舅和二舅早就到了,正陪着姥爷说话,而两个舅妈则在厨房跟姥姥一起配菜。

“爸妈,我们回来了,大哥二哥也在啊。”韩世鹏跟金芳两人与老人和兄长打了招呼。他们两口子,金芳倒是常过来,而韩世鹏因为受伤,距上次来老丈人家足足四月有余。好在金芳马虎眼打的好,他受伤的事情家里没有人知道。

“小韩来啦,有日子木来啦,单位忙啊。”老爷子微笑了一下招呼韩世鹏过去坐。金芳则一挽袖子拐进了厨房跟两个嫂子和母亲一起配菜。

韩俊心里一乐,姥爷的老家在淄博,虽然来滨海已经半个多世纪了,说话还是带着一丝乡音,韩俊每次听来都觉得有趣。跟长辈们问了好,随口一问金成在哪,当得知他在家里做功课之后,韩俊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想听听他们聊什么。

如果换做几个月以前,这种陪着笑脸听长辈们谈话的事情对于韩俊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可现在的他却饶有兴致。毕竟长辈们的见识和阅历对他来说也是自身的一种提高。而长辈们显然也不会避讳韩俊,在他们眼里,韩俊还只是个半大孩子,有些东西说了他也不懂。

可是,几个男人没说上几句,韩俊就发现今天的气氛有些异常。姥爷六十五岁大寿,可现在却难在他脸上看出喜意,苍老的脸上甚至略带担忧,两个舅舅以往最是宠爱韩俊,可今天似乎提不起任何跟他亲近的精神,陪父亲聊天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显得心不在焉,又有些欲言又止。

身为刑警的韩世鹏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异常?他甚至从一进门就已经感觉到了。只是身为一个女婿,有些事情在不甚明朗的情况下,他还不宜直接询问。

随意聊了些没有营养的话题,韩世鹏眼见气氛没有任何改观,他决定旁敲侧击的打探一下虚实:“二哥,厂子弄的还行吧?”金孝国90年初从滨海市印刷厂办理了停薪留职,在同厂的大哥金爱民的协助下,倒腾了一批旧设备,自己折腾出一个个体印刷厂来,也算下海试水,听说还挺红火的。这事韩俊也知道,他数学的演算本就是从二舅印刷厂里弄的下脚料。想到临近新年,印刷厂也正是忙碌的时候。

金孝国苦笑一下,摇摇头。而韩俊的大舅金爱民则跟老爷子一起叹了口气。

韩世鹏眉头一皱,问道:“这是怎么了?”

“厂子……恐怕是完了,大哥,也得受我连累了。”

“怎么会这样?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吗?”

金孝国搓了把脸,有些颓然地说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原来,金孝国90年自己弄了小印刷厂以后,因为成本较国有的市印刷厂低的多,生意还算不错,虽然设备陈旧产品质量略差,却也不愁销路。滨海市自八十年代末开始,慢慢流行起了过年送挂历这种风俗,将印制精美的挂历送给亲朋好友好看又实用。

90年末的时候,金孝国因为设备陈旧,不能进行彩印,眼睁睁的看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同行赚的盆满钵溢自己只能干瞪眼。

于是从年初他就多方打听,终于在不久前,也就是韩世鹏受伤的那段时间,从一个外地商人那里得知,他的手上有两台待出手的彩印机,虽然是二手的,却是新型号,对于印制挂历来说绝对没有问题,并且价格低廉,两台设备,十万元,月印挂历3万册!只是需要先付一半定金,剩下一半则货到付款。

金孝国算了一笔账,如果两台大型彩印机24小时开足马力全力印制,绝对可以印制超过3万册的挂历,出厂价格5元钱,除却铜版纸、彩墨、人工等成本,一本挂历可以赚取1元的利润,如果多多囤货,甚至不用两年便可回本,而且自己还能开展新的业务。

这个消息对于初生的小厂来说,无异于一场及时雨!可是他所有的可用资金只有两万块,90年,干小规模生意的个体户,能有两万块的并不太多。五万元的现金实在是个大数目,他不得不找到了大哥金爱民来商量,同样认为这个生意不错的金爱民,为了自己的弟弟,拍着胸脯表示剩下的钱他来解决。

在个体经营还不普遍的时代,本着诚信经营的金孝国,刚刚踏足商海,虽然经验不多却也不傻,他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慎之又慎摸了外地商人的底,多番试探却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于是,放心的签了合同,交付了定金。而十月下旬,两台设备也准时到货。可是,外地商人却没有回来,本以他不日就会抵达滨海的金孝国,在开箱验货的时候却傻了眼。

那两台所谓的设备,有一台根本不能用,另外一台彩印机,却是老掉牙的型号,挂历能印不假,可一开机那比拖拉机还拖拉机的轰鸣,锈迹斑斑的轴承,一个月能印五千册那都算它回光返照!

这样的设备连一万块都不值!

更让金孝国感到惊恐的却是,金爱民为了给他凑够剩下的八万块,他利用跟单位会计相熟的关系,挪用了公款!说好12月31号趁年终盘点之前归还,并且另外会付给会计一千块的好处费。可是现在,就算归还了还没付出的五万块,还有三万块的缺口,就算把金孝国的印刷厂全卖了,也不值这个钱!

韩世鹏听完金孝国的讲述,唏嘘不已,微微摇了摇头,心中痛恨骗子的同时却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刑事案件他在行,可这涉及经济,他却无能为力了。

“嫂子知道吗?”韩世鹏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金爱民结果话头:“女人家掺和什么,她们都不知道。”

“报警了?”

金孝国摇了摇头道:“有什么用啊,我回头细看了合同,他根本就钻了空子,货给我了,没有任何证据说他行骗,就算抓到了他也拿他没办法。更何况他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真毒!”韩世鹏咬牙切齿的说道,略沉吟了一番,对老丈人说道:“爸,我家还有点钱,不多,也就不到两千,回头我让小芳给大哥拿过来。”

金晸诰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想趁今天大家都在,给他们开个会,毕竟挪用了公款,是……犯法的。老二,一会儿别忘了给姊妹们打好借条,亲兄弟也得明算账。”面对警察女婿,“犯法”这俩字,老爷子实在难以启齿。

“都这时候了,还分的这么清楚干什么,想办法先把这事儿解决了再说!”韩世鹏摆摆手,家里人有了困难,倾尽全力也要帮,这是他的一贯信条。

四人一阵唏嘘,韩俊句句听在耳朵里。挂历大火韩俊是知道的,眼见平时对自己疼爱有加的两个舅舅此时一脸颓势,他的心里难免心疼不已。一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骗子,一边很是赞同地看着自己的老爹。心道“这才像一家人嘛。”

可是听到老爹一句“想办法解决了这事”,韩俊心里忽然一动,仔细回想着笔记里的记载,那里关于挂历的火爆,也有所记载的!一个惊人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如果笔记里的东西是真的,那么,让二舅来操作或许这场危机就过去了呢?”

想到此处,趁着长辈们沉默之际,韩俊缓缓开口:“二舅,这件事……”

“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找你金成哥去,他在做功课,你跟着好好学学。”还没说完,便被韩世鹏打断,他正发愁二舅哥的事情,韩俊来凑什么热闹。

被父亲一呛,韩俊撇撇嘴,颇为不服气道:“二舅这不算个事儿,我就能解决。谁的钱都不用借!”

“呵呵,二舅没白疼你,知道帮舅想办法,舅不借你家钱。”金孝国笑容有些惨淡。

“二舅,你可别误会我。我真知道怎么解决这个事儿!真不难!”看着金孝国有些伤心的眼神,韩俊大急,敢情二舅误会自己小心眼儿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打定主意要把笔记里的“计策”讲给二舅听。

“爸,我上次给你提那两个意见还记得吧?”见韩世鹏扭曲着一张愤怒的脸,扬起手来几乎要揍自己了,韩俊赶紧说。

听到这话,韩世鹏一怔,扬起的巴掌顿在了空中,慢慢地收了回去,看了看老爷子又看了看两个大舅哥,点点头对他们说:“听听小俊怎么说。”

“二舅,我刚才听你说,还有一台彩印机虽然挺破,但能印挂历?”

金孝国点点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这父子俩,什么时候小小的韩俊有发言权了?

“这就好办了。二舅,挂历一般到12月初就开始上市销售了,那么到那个时候,咱厂子能印出多少册来?”

“机器一直不太好,现在已经印出500册了,到月底最多也就5000册。”此时韩俊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自信的笑容,不知不觉间也感染了金孝国,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此刻他的心里,真的有些想从韩俊这里得到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法。

“哦……”韩俊沉吟了一下。微微一笑“够了,没准儿还能赚大钱呢!”

“呃……”此言一出,不光两个舅舅,连姥爷和韩世鹏都瞪起了眼睛,大难临头了居然还能赚钱?

“二舅,咱印了挂历是不是要卖给批发商?”

点头。

“那我们这次不卖给批发商,咱们换个客户。”

“啊?”说道这里,四个大人直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半大孩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咱直接卖给单位!钢厂,碱厂,红星化工,国棉,印染厂,这些单位的工人怎么地也有个万八千的吧?”

“人家能要?就是要了,到12月最多也就能印出5000册来,全卖了也不够啊。”金孝国有些不太相信,此时他实在太脆弱了,如果说话的人不是韩俊而是其他人,他一定会骂上一句“吃得灯草芯放的轻松屁。”

“二舅,听我说完嘛。咱的挂历,要分门别类,挂历精美的图案倒在其次,每年过年这些大型国有企业总是要发年货的吧?咱们在挂历上印上单位的名号,再印上一些应景的喜庆话。什么恭贺员工新春快乐啦,什么努力工作共创四化啦……而且咱的这种挂历,不光可以送给员工,还能送给兄弟单位嘛。都拿挂历来送人,印上自己的印记看起来也心诚,更是别具一格啊。”韩俊笑嘻嘻地继续说。

“好主意!”金孝国一拍大腿,身为业内人士的他,这种新颖的观点他自然一想就透!可转而脸色一垮:“我们厂产量不行啊。”

韩俊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我说的这些挂历根本就没想让二舅你的厂来印!”

“啊?”金孝国又迷糊了。

“找大舅啊!”指着金爱民,韩俊说道。

“我?”金爱民也被韩俊的点子提起了兴致,可话头一转怎么就扯到自己的身上来了?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地问道。

“当然,如果不是大舅在印刷厂,二舅这个事还真不好办。可有了大舅就不一样了。”韩俊哈哈一笑,大舅在印刷厂就是跑供销。

韩俊越说思路越是清晰,他知道大舅所在的印刷厂是市里最大的一家,产能可是大的惊人!接受二舅的业务根本不在话下。“大舅,你只要跟二舅的印刷厂签个合同,二舅的印刷厂出样本,你们只要罩着印刷就行,利润分成。至于怎么分,你俩商量,印挂历的铜版纸二舅厂出没问题吧?”后一句韩俊转头看了看金孝国。

忙不迭的点头,金孝国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韩俊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那这个定价该怎么弄?如果让市印刷厂来印,咱的利润恐怕……”

“嗨!二舅,现在市面上一本挂历可要十多块钱。咱的挂历可不能比他们的贱太多,我看8块钱就差不多,单位也能接受。咱可不是一般的挂历哦。而二舅你自己印刷厂的那5000册,就要对外宣称接受订做挂历的业务,收费一定要高,能收100绝不收80,挂历画上弄个私人照片啥的,声称全世界仅此一本,我就不信他们不抢破头!”

“着啊!”金孝国又是一拍大腿“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等等我算算……”赶紧起身满屋子的找纸笔,可韩俊笑呵呵地说:“二舅,别找了,你算不出来的。我说的虽好,可这跑腿的事情,还得你亲自去干。你要先印上一些样本,然后拿到单位去给他们的工会领导看,时间紧任务重,最近有的你忙咯!”

“没问题!这点小事,难不倒你二舅!”此时的金孝国已经满脸红光,“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

金晸诰笑眯眯地摸着韩俊的头连声说:“出息了,出息了,年轻人脑子就是灵啊。”

而韩世鹏则在一边微笑不语,心道“涨脸,真是涨脸!”不过嘴上却又问了一句:“不过……这法子能行?”

“一定行的!”还没等韩俊说,金孝国就兴冲冲地点了点头,他如何看不出里面所蕴含的巨大利益?

……

韩俊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其实全拜笔记所赐,根据上面的记载,这只不过是一种软性的广告,在91年,仅仅在电视放着“我们是害虫”的时候,有谁会想到利用挂历来给自己的单位企业做宣传?最多只是印制厂家打上自己的名号而已。

市场经济方兴未艾,计划经济影响犹存,几乎所有的大型国有企业依然处于等、靠、要的状态,而这种形式的挂历一出,虽然作为现在的单位本身并不会太看重广告的作用,却依然会被这种企业“自我实现”的形式所吸引,按照笔记里的记载,这种形式的挂历在滨海市最早出现在93年末,韩俊却不知不觉间让它提前了两年!

而金孝国厂子虽然产能很低,但按照韩俊的提议,就从生产商转变成了销售商。金爱民,金孝国兄弟两人都干了印刷行业这么多年,里面的道道清楚的很。韩俊的法子不难让他们看到里面的商机。

“行啊!小俊,舅舅没白疼你,你可帮了大忙了!”金孝国搂过韩俊,使劲揉着他的脑袋。

“娘舅,娘舅,当外甥的,自然要出点力啦!”接着,韩俊忽然唱起了不知从哪听来的信天游“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哈哈~”几人笑成一团。

厨房里。

“妈,瞧他们高兴的。”金芳揉着面团,笑呵呵地跟母亲说着。

“你这孩子,你爸生日,能不高兴吗?”

不一会儿,金芳的姐姐妹妹们,陆续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