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离开长安城后,没过几日街头巷尾热议的饥馑话题便沉了下去。没有了谈论的噱头,长城的百姓们自然不会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去关心河东的旱情。反正历朝历代都有旱灾,最后官府一放粮灾民不都解决了温饱问题吗。在这些长安人看来,这次河东的饥馑不过也是盛世大唐上演的一场小闹剧罢了。

直到半月后,大量的河东灾民涌入关中,长安的百姓们才意识到这场旱灾的严重性。只是他们想不通,为何朝廷都开仓放粮了,这些灾民还要离开土地、离开暖炕去逃荒呢。

后来事情越来越严重,紧邻河东道的河南道也传出了灾情,紧接着河北道也出现了旱灾,长安城百姓眼中的小闹剧变成了波及大唐的大饥馑,每个人都咽了口吐沫,念想着自家米缸里的糙米还剩下多少,是不是要提前买些粟米预备着过年?

虽然朝廷一再出面澄清这次的旱灾仅仅局限在个别州县,但长安城的百姓们却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发现城墙外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一个个丑陋简易的窝棚不知何时从地下钻了出来,随风摇摇颤颤,仿佛在嘲讽巍峨雄壮的长安帝都。阵风一过,酸腐的气息便传将开来,弥漫在空气中直叫人作呕。城墙下,每天都有人死去,却每天都有人到来。一个窝棚塌陷了下去,另一个窝棚便又立了起来...

过了几日,朝廷仿佛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派户部侍郎从左藏中急调米粮前往城外熬粥赈济。不过,一天两顿的稀粥可是中看不中吃,赶得晚了怕是连口米汤都喝不到。一些壮年男子或许能抢到好几碗稀粥,但老弱妇孺便落了苦,眼巴巴的看着乡党像野兽似的冲向粥棚,端着一只豁了牙儿的粗瓷碗,去争抢那一碗救命的吃食。

那扇近在咫尺的城门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将灾民们的希望生生吞灭。打开城门是绝不可能的,自从河东的灾民涌到了长安城外,朝廷便下了严令戒严,不论如何,不能让灾民混入长安城,危及帝都正常的秩序。至于这些灾民能不能吃饱饭,会不会挨冻受寒,就不是他们这些城门守卫关心的了。

铜武、振武、雄武三营就驻扎在城外不远的地方,距离城墙最近的铜武营甚至与灾民的窝棚只隔了三四里。看到这么多父老乡亲受苦,三营的老兵心中自然不是滋味。最后在校尉王小春的动员下,三营嫡系纷纷入城,请求自家兵马使大人熬粥赈济灾民。

李括听到王小春的汇报后心下一沉,将三营的军粮赈济灾民肯定是不妥的,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河东灾民饿死。思忖良久,他决定和几个好友出面以私人的名义赈济灾民。

思定以后,少年便径直去找了苏记米铺的大公子苏靖鸿。才将自己的想法道出,苏大公子便拊掌赞叹,同意以平价出售粳米给李括,用于赈济灾民。

虽然这样换得的粮食在如蚁灾民面前仍是杯水车薪,但这样做少年便觉得心安理得。甭管朱门酒肉的世家大族怎么做,甭管囤货居奇的吝啬商贾怎么做,他便是他,他要对的起这份良心。

有了粮食,人力倒不是问题。三营将士一齐用力,不多会的工夫一辆辆小推车便满载着粮食出了城。

搭锅、添薪、生火、熬粥。

越来越多的灾民注意到了这伙乐善好施的军爷,纷纷挪步过来。看到一锅冒着白沫的香粥,他们混沌迷茫的眼睛立时射出了两道精光。

一碗、两碗、三碗...

盛到粥的灾民突然发现,这伙军爷施舍的米粥要比朝廷的粥稠上不少,浓郁的米香味直感动的他们眼泪四溢。

“爹,为啥子来这边盛粥呢?”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个中年男子的手,嚅声问道。

“这边子粥稠,一碗顶两碗。二丫一会听话,爹爹去盛粥,你不要乱跑。知道了吗?”中年男子慈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用满是油渍的衣袖蹭了蹭灰黑的面颊,紧紧跟了上去。

“不要急,不要急,人人有份,人人有份啊!”张延基被李括抓了劳力,现在带着一干亲兵在粥棚附近维持秩序。遇到有人夹三儿或者冒领的则当场揪出来,赶到队尾。还有一些长安城中混吃混喝的市井流氓,见到城外施粥便摸了过来。这些人多是熟面孔,有的被将士们认了出来,立时臊了个大红脸,不用将士们言语,立时耷拉着个脑袋灰头土脸的跑了去。

“啊!”越向前走人越密集,二丫一个步子没踩稳,便被几个壮汉撞倒在地。

“小心!”见此情状,李括一个箭步冲到近前扶起了二丫。

“小心一点。”李括拍了拍二丫的肩膀,微微一笑。

“大哥哥,我怕!”二丫经此惊吓,哭出了声,直接扑到了李括的怀里。

“不怕,不怕啊。”李括拍了拍二丫的后背,安慰道。

“二丫,二丫,爹爹给你盛粥回来了!”中年男子寻着哭声赶了过来,发现二丫正依偎在一个军官身上,立时着了慌。

“二丫,快,快松开。”中年男子一把拉着二丫的胳膊便要往出拽,二丫却是越抱越紧,死活不肯松手。

“这位军爷,您看,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冒犯了您...”中年男子叹了口气,陪着笑冲李括点了点头。

“不碍事,她估计是吓到了。”李括微微一笑,轻声道:“告诉哥哥,二丫为什么要来关中逃荒啊?”

二丫允着手指道:“没吃的了,二丫便在家中帮爹爹捣榆树皮和花生皮,然后蒸着吃。但那东西刺嗓子。”

“怎么会这样,河东经略使不是早就到了晋阳城,开仓赈济灾民了吗?”李括蹙了蹙眉,疑声道。

那中年男子叹了口气道:“什么经略使啊,我只知道从西京来了个姓杨的大官,到了河东便要那裴府尹摆席设宴,接风洗尘。大伙可是连树皮都吃不上了啊,他还有心思在府里山珍海味的品哩。”

顿了顿,那中年男子接道:“河东大旱,入夏以来,全道三月不雨,上好的麦子啊就活生生的干死了。之后便又起了蝗灾,乡亲们千等万等总算把这个钦差老爷等到了。大伙儿眼巴巴的盯着城门楼子,就期盼贴出开仓放粮的告示。可谁知,谁知...”

“老哥儿,怎么了,你慢些说,啊。”李括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不对,和声问道。

“这个钦差老爷听说精于算度哩,仓倒是开了,粮倒是放了,可大伙儿的米缸里没落下几粒米啊。那么小的米斗,发到每人手里能有多少?为啥子收皇粮的时候,那斗口跟棒槌似的啊。要是放在往年也就罢了,可这是荒年啊,刚来了大饥馑,又起了蝗灾,这可让大伙儿怎么活啊。”

身旁的一汉子也是抱怨道:“是啊,城东头就有几口铁锅,每天在那装装样子施粥赈济。河东一共多少州的乡亲受灾啊,那么点米骗鬼呢啊。您是没瞧见那粥稀得,一碗里面能飘着几粒糙米就不错了。哪像您这样的好人家啊,实打实的稠粥啊。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啊。”

“树皮吃完了,大伙儿便寻野草吃。但有的人没经验,吃到了毒草,整个脸都肿的老高。鼻孔和眼角泛着黑,四肢直是酸软无力。每天都有人死掉,今天小四放儿饿死了,明天又听说谁家女子误食了毒草合了眼,后天又看见二木饿倒在村头的石磨边儿...”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大伙儿寻摸着,这个钦差不敢把粮食都放出来,是怕吃了皇爷的挂落。但大伙儿也得活命不是,我们便从晋阳府一路逃荒,逃到这关中哩。都道这关中存粮哩,可谁知我们依然吃不上饱饭啊。”

那壮汉接过话头:“现在还好对付,等到入了秋,天气渐渐寒了,连个暖身的地方都难寻。年纪大了的,能不能挨过去这个冬天还两说哩。”

“括儿哥,这,这太过分了。我就说过,这个杨钊不是个干实事的主...”张延基最看不得这种场景,攥紧了拳头,恨声道。

“老哥儿,像你们这样逃荒过来的有多少人?”李括心里一沉,思索则下一步的打算。

“这可说不好哩,我们村一百来户人家,十有八九都逃灾了,听说晋阳那边有粥吃,便都涌了过去,可谁知道却是那个鬼吹灯,说话连个影儿也没有。这不,大伙才赶到了京都,寻摸着毕竟天子脚下,还能不给大伙儿一碗饭吃?毕竟就在皇帝爷爷眼皮底下,饿死了这么多乡亲,他老人家脸上也挂不住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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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一般干旱后会起蝗灾。

ps:一如既往的用心写文,不求超越谁,只求无悔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