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贵,把院子里的地扫一扫。”

“刘贵,将水缸里的水挑满来。”

“刘贵,家里没柴了,去山上挑两担柴回来。”

“刘贵……”

自打被安插到叶畅身边,刘贵就没有歇过,叶畅当真是将他充牛作马,使唤个不停。得了刘氏吩咐,刘贵想着三支值得几百贯钱的家当,想到事后自己能得的赏钱,只能将这些都忍了下来。

“好了,将手中的活放一放,随我出去转转。”当日下午,叶畅唤了他一声,大模大样地背着手就出了门。

“倒将自己真当成小少爷了,不过就是破落户家的嗣子!”

见他这模样,刘贵在身后嘀咕,勉强跟了上去。

“哦,对了,背个水壶,今日咱们去田里看看,天若再这么旱下去,下半年可就没收成了,到那时,少不得要发卖家产——好在伯母将你送来,卖个下人,换来的米粮当够我和响儿吃嚼些时日吧?”

这话说得,刘贵几乎毛骨悚然,不过此时他也唯有忍了,将一个葫芦里灌满了水便要出来,却又被叶畅唤住:“你灌的是什么水?要煮开了的开水,不是这随便从缸里舀来的生水!”

“你!”刘贵几乎忍不住,可想到刘氏的许诺,他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

这一次倒不是叶畅故意为难他,自从来到此世之后,叶畅就非常注意水的卫生,这可是虐疾就能要了人命的时代!

带着一个跟班,叶畅出了门,只觉得手中有些空,若再有一柄折扇在手就好了。他倒是不急,又回头寻了一柄蒲扇在手,看看不对劲,便在蒲扇上仿着郑板桥的笔法,写下“难得糊涂”四字。

然后他才施施然出门。

吴泽陂原先是一座古镇,故此才有斯名,但现在也就是二百余户人家,只算是一个大点的村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里也有一些基本的商业店铺,象是剃头匠之类的手艺铺子,更是不缺。叶畅让刘贵领路,不多久就到了这铺子前,看见铺子外有好几个人聚着指指点点。

“小贵子,去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叶畅问道。

若论年纪,刘贵绝对可以当叶畅的父亲,可被他这一句“小贵子”叫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但还不能不去。

“这是小姐的吩咐,这是小姐的吩咐,我只要盯好这小畜牲,终究有收拾他的那一日!”心里嘀咕了好几遍,刘贵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迈步向前打听消息。

然后才知道,就在上午,有一个头陀来到这里,自称为山上十方寺的僧人,请剃头匠给他理完发之后却发觉没有带钱,那头陀脾气有些暴躁,竟然一肩膀将剃头匠门前的树都撞折,然后向剃头匠赔罪,让剃头匠随他去庙里取钱。

可是剃头匠见他如此气力,哪敢随他出村,又怕他打起来砸坏了自己吃饭的家当,只推说没空,让他先回庙里。那头陀虽是个莽和尚,倒还讲道理,只说自己会在山上等着他来拿钱,不过就是五文钱的事情,绝对会认账。

剃头匠原本是想自认倒楣的,不过下午有闲人路过,见门前的树倒了,一时多事问了起来,剃头匠就说起此事。吴泽陂都是乡里乡亲,一个个义愤起来,便嚷嚷着要上山寻那头陀的晦气。

“不但要他出剃头之钱,还得要他赔这棵树!”

“就是,就是……咦,这不是叶家十一郎么,你被扫帚星砸中,现在就好了?”

“早就痊愈,这山上的僧人好生没道理,大伙一起去寻他们理论理论?”

“正是,上山去理论理论,前些日子去山上求雨,那儿的僧人叫什么道宁的,竟然说是我们不诚心礼佛,故此天不降雨,要我们拿三牲六礼和香油果蔬前去礼佛才有雨下……我呸,那贱和尚一看双眼贼溜溜的,便知是个酒肉和尚!”

众人哂笑:“同去,同去!”

此时大旱,因为没有人组织的缘故,乡里百姓多闲居于家,正值无聊之时。众人唆使之下,剃头匠也鼓起了勇气,便与众人一道向着十方寺行去。一路嘻嘻哈哈,叶畅因为被扫帚星砸中的事情,少不得被众人取笑一番。刘贵听得解气,不过他发觉每当旁人嘲笑时,叶畅便将话题岔开到拜佛求雨之事,而且他很善于言辞,与过去那个懦弱不敢言的小子完全不同。

众人到了十方寺,这么多人早就惊动了寺中僧人,众僧环立于前,为首的正是首座纯信。问明众人来意,纯信“阿弥陀佛”了一声:“诸位施主,咱们十方寺就只有五名僧人,如今四人都在此,还有一位道宁,如今进山樵砍去了,但大伙也都是认识他的……可没有什么莽头陀。”

“不可能,那僧人口口声声说了是你们十方寺的,他身上的袈裟还有你们十方寺的字迹。”剃头匠道。

“十方寺的字迹?”

“他自己说的,在袈裟上写了十方寺三个字。”

“哪会有这等事情,在袈裟上写字……你看我们身上的袈裟,哪个写了字?”一个僧人忍不住道。

众人一想也是,在袈裟上写字这种事情未免太过离奇了。但就在这时,一个小沙弥颤声道:“师……师傅,有一件袈裟上……确实写了字。”

“出家人不打诳语,道空,不要乱说……”纯信变了脸色道。

“让他说,让他说!”众人一听有戏,都以为那小沙弥是童言无忌,因此一个个嚷了起来。纯信被吵得耳中嗡嗡直响,没奈何,只能让小沙弥说。

“我……我带大伙去看。”小沙弥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通顺了,只是领着大伙向寺里行去。众人都拥入其中,因为来了数十人,都是青壮,将院子几乎都挤得水泄不通。

“在这!”小沙弥转身指着前殿后道。

众人都回过头来,便看到那座韦陀像。十方寺韦陀像虽然穿着盔甲,但在盔甲之外罩着一件袈裟,而那袈裟的一处衣角,确实有“十方寺”三个字。

但神像的袈裟终究是漆上去的,哪里当得真,众人正要嚷嚷,那

剃头匠却颤声道:“是……是他,就是这位……这位莽和尚!”

众人愕然,只见剃头匠手在发抖,指着韦陀神像,眼光中满是恐惧!

“对,就是他!”与剃头匠一起来的,也有上午见着那莽头陀的,如今一看这韦陀神像,忍不住叫出声来。

其实韦陀神像与莽头陀只是有五六分象罢了,但先入为主,有那袈裟上的字迹在前,又有剃头匠的指认,众人不管见过没见过,都只当真是韦陀显圣。有那心中几分向佛的,顿时就吓得跪了下去,而人是群体动物,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上,一时之间,众人纷纷跪拜,一个个或求饶或请罪,只怕自己此行来向韦陀讨理发钱的事情,会惹来天谴神罚。

当然,也有胆大不信的,比如说,叶畅就没有跪下去。

他不但没有跪下去,反而上前几步,似乎要打量清楚韦陀像,然后他“咦”了一声:“这……有五文钱!”

在韦陀像的脚边上,有一小串钱,正是五文!

听得叶畅的话,和他一般没跪下的几人上前看,果然是五文制钱,被绳子串了放在神像的脚边,看上去象是等着众人来拿一样。众人想起剃头匠转述莽和尚的话语,顿时个个觉得头上发凉,仿佛有人在上面往下吹气。

“还有头发茬!”有人还注意到韦陀像脚边的这个细节,又是叫了起来。

这一下,众人再没有站着的,就是叶畅,也跪了下去!

“韦陀菩萨显圣!”众人心中都是如此想,这一环套着一环的,实在让人不敢怀疑其它。

“阿弥陀佛!”当众人喃喃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首座纯信念了一声佛号:“当真……是韦陀菩萨?”

“当真,千真万确!”那剃头匠这时脸都吓白了,说话时嘴巴直哆嗦。

叶畅将那小串制钱交到他手中:“啧啧,你手艺可真好,连菩萨都寻你剃头……不过菩萨法力无边,为何要下山剃头?”

众人一想也是,但没有人怀疑菩萨是假的,只是羡慕地看着那剃头匠,菩萨寻那剃头匠剪发,想必是要赐福于他,这五枚制钱可是韦陀给的,若是供奉在家中沾沾佛法,岂不要长命百岁永享富贵?

有那心思转得快的,就想着如何从剃头匠手中请得一枚来。

“若是韦陀菩萨……老僧昨日倒是曾经做了一梦,梦见菩萨向老僧说,近日连旱不止,他心生慈悲,不忍人间颗粒无收,故此邀得一位有福缘的上山来,授他一泉,以灌田地。”纯信合什道。

“啊?”

此时山下受困于无水已久,突然间听得菩萨授人一泉,众人都是大喜,一个个都看向纯信,只等他说出那位有福缘的是谁。

纯信却皱起了眉。

叶畅心里微微跳了跳,到方才为止,他所设计的剧本都是正常,可现在纯信皱眉犹豫,却让他觉得事情正在起变化。

纯信目光在众人眼中打了个转儿,心里也在嘀咕。

到现在为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众人都以为十方寺里的韦陀菩萨显灵,待他们回去之后,必会将此事大为宣扬,用不了多久,十里八乡的百姓就全都知道,自然会有善男信女上来供养祭拜。

可按着叶畅的交待继续下去,就要将十方寺好不容易恢复的声望与叶畅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来,若叶畅的下一步计划失败,十方寺的名声岂不要又毁了?

过河拆桥可不是什么难事,纯信首座虽是高僧,但越是高僧,就越得为自家道场着想。为了光大佛门,只能稍稍对不住这位小檀越了。

想到这里,纯信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又道:“出家人不找诳语,老僧福薄,只听得菩萨说那人乃天上星宿下凡……其余情形,老僧愚钝,实是不知。”

此语说出之后,叶畅愣住了。

这与他们相约的完全不同,按预定的剧本,此时纯信应该说此位有福缘者乃是叶家十一郎,那时众便会把他推出来,他再胡诌几句,然后带人去开山挖泉就是。

但现在老和尚变了卦,说什么“天上星宿下凡”——这天上星宿岂是那么好弄的?

谁说古人淳朴来着,虽然很通人心人性,可是叶畅还是低估了老和尚自己的心思。

老和尚一眼都不看他,那模样要多宝相庄严就有多宝相庄严,叶畅眯了一下眼,脑子里飞快地琢磨,是不是要动点心思坑老和尚一把,谁让他过河拆桥呢。

在老和尚看来,自己的做法无可厚非,可在叶畅心里,这个仇算是记下了。只要有机会,他绝对会让老和尚好看。

事情的变化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原先是要和尚推出他这个大有福缘之人,而此刻就变成了他自己站出来,说话的份量未免会打个折扣。

就在叶畅想着怎么出场时,他旁边突然有人高叫道:“星宿下凡……我知道是谁了!”

那人声音又尖又急,听起来象是抢着说出,生怕别人占了先一样。跪在院子里的人看着那人,脸上一齐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人竟然是刘贵!

刘贵跪在地上,脸上浮着诡异的笑。叶畅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心里突的又是一跳。

这厮此时跳出来,有什么话要说?

莫非他看出了自己的计划,故此跳出来横生一枝,好让自己起步就摔一个大跟头?

这个念头浮起来,让叶畅有些烦躁,他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

“刘贵,你这厮晓得什么,休要胡言乱说,莫冲撞了纯信大师。”

吴泽陂就这么大,大多数人都相互认识,因此顿时被认出来,他只是一个下人,如今身为主人的叶畅在,哪里轮得到他说话,有人开口喝斥道。

“正是,正是,纯信大师,您慧眼无边,看看我们这些人,究竟谁是大有福缘之人,我们回去之后,立刻备上果蔬香油前来拜谢啊!”

“我当真知道!”刘贵见众人大多不信他,顿时急了,跳起身来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