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见了,快得像个影子,在光线偶尔出现的地方一闪而过。而那个影子却是有份量的,就那样沉甸甸地压在齐朗的心上。那大概是心理上的压抑所带来的幻觉,也可能是周围的雾气令人喘不上气来。总之,齐朗慢了下来,放缓了脚步,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保持清醒,才能理智地分析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那个人,一定就是那个安迪!

安迪,这个名字应该是安德鲁的昵称。当然,这个猜想齐朗也不敢太过肯定,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特殊的种族并不完全遵照蛮鬼语的常规习惯。但在齐朗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位个头很矮的小家伙,脸颊上带有一些雀斑,塌鼻子,眼神看上去很单纯,说起话来叽哩呱啦的,像个唠叨鬼……他本应该是个快乐的小家伙,但年幼时的经历令他走向了灰暗的人生。

复仇之神和圣王,这两个称号其实是毫不相关的。因为复仇之神的心中应该充满了仇恨,他痛恨一切,他的最终目标是毁灭一切。而圣王,那应该是个光明的象征。他应该关怀一切,像温暖的阳光一样泽被大地。他把这两个完全相左的称号强加到了自己的头上,那大概正说明了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吧?

那大概真是一个幻觉。因为当齐朗此刻重新回想刚刚的那个人影时,他竟然觉得那个身影真的很幼小,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飞奔着,拼尽全力想要把握住那一线光明。但光线眨眼即逝。无法捕捉。

他消失了。就那样消失在了白得刺眼的浓雾中。但在齐朗看来,他却像是冲进了一团黑暗。

那是个成人的背影,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从那个身影中,齐朗根本无法猜出他是善是恶,更无法看穿他年幼时的单纯与善良是否还保存在他体内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雾气越来越重。在那样的浓雾中,齐朗甚至觉得自己开始无法正常呼吸了。脚下踏着的仍然是那些细碎的尖石头。就像成千上万的小刺猬,充满敌意地竖起了浑身的尖刺,令踩在它们头顶的行人深受其苦。

就是这样的石块,当初令那个赤脚挣扎的奴隶跌跌撞撞,每跑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血的印迹。就算现在齐朗的脚上就穿着一双厚底的靴子,可仍然能时不时地感受到那些尖石头的生硬与锋利。

周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齐朗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一边保持着头脑的高速运转,一边用心去感知。那个安迪虽然快得惊人,但他是人,并非是真正的魔鬼。因此他绝不会莫名其妙地开启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那样凭空消失掉……

他果然还在。虽然退出了很远,但齐朗感觉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气息。尽管肉眼很难分辨出方向,但那一丝微弱的气息仍然就在前面的几百米处!

潜下身形,齐朗继续上路。他必须和那个安迪见上一面,或许他将异常恼恨地向自己发动进攻,但齐朗总觉得还存在着另外的可能,和解的可能,因为,他觉得自己和他是相识的。

齐朗很确定这一点——自己应该是和他相识的,就算没有真正见过面,但在梦境中,自己却是时常和那个愤怒的安迪擦肩而过。他是伊格鲁那不知名的兄弟的宿命伙伴,而自己是伊格鲁的宿命伙伴,这大概本身就说明了那个安迪应该与自己也是存在的某种宿命的联系。

在齐朗看来,自己与那安迪,就像是相隔很远的两只风筝,各自在空中寻找着自己的天地,然而那根细细的绳线,却在地面与天空之间相互纠缠,早就理不清了。而那绳线,就是那混乱的梦境。

那几回的梦境的确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因为齐朗曾经向伊格鲁求证过,比如说那位哭泣中的妇女,被困在笼子中的孩子;比如说那黑暗洞穴中疯狂的笑声,向整个世界宣告复仇即将莅临的沙哑咆哮……伊格鲁对此一无所知,他根本就懒得为这些烦心事多花费一分心思,因为那实在是太过令人头痛了。

不过,齐朗却早已经猜透了几分——那应该就是安迪的梦境,那应该就是困扰了那个孩子许久的真实场景。

当然,安迪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孩子了,他真实的年龄大概已经三十五六岁,时间过去了二十八九年,他当然应该是有所变化的,只可惜那种变化并没有体现在心智的成熟上,他只是变得更加强大,更有能力去实现他复仇的梦想。

时间过去了这样久,按理说,那令人难以承受的伤痛,早就应该淡化了。正如奥乌所留下的那句民谣,时间之河的魔力,应该足够抚慰所有的伤痛的。但看来他没有。安迪一直把那些伤痛牢记在心,就好像他每天晚上都会寻找来一把尖刀,剖开自己的胸膛,把心脏上的结痂一块一块地切开,让心流血,让仇恨延续!

这个可怕的猜想令齐朗一时失了神,险些因此滑了一跤。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的这片空地的确有些湿滑,四周正在传出滴水声,就好像安迪滴下的血液渗漏了出来,把他经过的所有路途都染成了一片泥泞。

但那只是个幻觉罢了,想来是史蒂夫上尉他们的人工降雨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水汽的催化下,大批量的雾气凝结在了那两侧那稍显逼仄的悬崖上,一道一道地汇聚在一起,而后再重新化成水珠一一滴落。

“滴嗒,滴嗒……”

水滴正在试图软化脚下的尖石,似乎想要使得它们变得圆润一些,不再那样棱角分明,不再对往来的可怜人构成伤害。但那肯定是个耗时极为长久的工作,可能需要一百年,或者更久远一些。除非那些水滴能够汇成一条瀑布,就像祥水圣地的狮子嘴下面的那条瀑挂,一直柔和地流淌,将下面的石头早就冲刷掉了棱角。

那样的洗涤正是安迪所需要的,以纯净的清流洗去他心头的血迹,洗去他那保留了接近三十年的恨意,他本该那样选择的。但那似乎根本不是安迪可能会接受的治疗,因为他需要保留那痛苦的一切,他需要保留住心中的仇恨。

当瘦弱的他在奄奄一息中被扔到了圣爱小屋中时,他就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他一定认准了自己已经被上神遗弃,并因此向高尚的神明发起了最为狂傲的挑衅!

“如果真有什么神明,他也将必须祈求我的宽恕!”

那真的是绝望,对所有同类的绝望,对人生的绝望,对神明的绝望!

他恨透了那些对母亲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迫害的恶棍,他恨透了那些即将把他投入火海的凶徒,而他最恨的,则是毫无怜悯之情地安排下这一切的神明!

仇恨融入了他的血液,给了他力量。他决定生存下去,因为他要复仇!于是,他最后时刻选择挑战雪狼峡谷,在那些守卫狞笑声中,决然地冲向了那不足万分之一的生机。

那大概也是一次宿命的召唤,他竟然成功了。

他闯了出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闯出雪狼峡谷的奴隶。不过他对帝国所提供的宝贵生机并没有丝毫感激,恰恰相反,他的仇恨更加强烈了。因为,他发现那些歧视无处不在。当他以脱困的奴隶出现在夏奇镇时,他一定遇到了许多异常的眼光,一定听到过许多刺耳的嘲讽,那使他更加看透了人类这种生物的卑劣。说到这一点,齐朗对此深有体会,如果不是他遇到了好心的库姆和多迪姆,他一定也会在那样的冷遇中一步步走向黑暗的。

但是安迪显然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同时,他也遭遇了命运的转折——伊格鲁的兄弟!

如果没有它的帮助,那个安迪根本不可能闯出雪狼峡谷,一定是这样的,那匹雪狼看出了安迪正是它所需要的人选,并因而在暗中帮助他突破重重危机,躲过巨狼的围捕,并顺利地通过了这个浓雾重重的迷宫。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结合在了一起,开始了他和它的复仇计划。

于是,他成为了复仇之神,而它,就是那提供交换契约的恶魔的帮凶!

一定是这样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得异常明晰,那个可怜的安迪,他需要帮助,他需要劝诫!齐朗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当面和他谈一谈,让他放弃这一切,因为这世界绝非他想象中那样充满黑暗。他还有机会挽回,只要他找回自己的良知,放开那因痛苦而紧握的双手,全新的生命一定会向他亲切地展开怀抱的。

捉住他!

不可以放弃他!

齐朗再一次加快了脚步。他判断得一清二楚,安迪的气息仍然就在前面,虽然不太明显,虽然还有些距离,但他躲不过的,齐朗对自己的速度有着十足的把握,同时也对成功说服他有着十足把握,因为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