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齐朗重新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军营中那舒适的木**,浑身上下到处缠着纱布绷带,浓重的草药气味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这一觉睡得好像很辛苦,因为齐朗觉得自己的脑袋涨得好像要爆开了。但他还是很庆幸自己又一次醒了过来,而且从周边的环境来看,一切如常。

当然,也有一样好像和往常不大一样,齐朗注意到在床边的小木凳上,还坐着一位差不多同样打扮的家伙。那是乔安娜,就伏在床头,睡着了还要蹙紧她的额头,那样子下去的话,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像个老太婆一样满脸皱纹的。

不过,她怎么跑到自己的房间里了?希望她没趁着自己熟睡的机会动手动脚的,这个女魔头有些时候太过开放了,总想着把她一厢情愿的两人关系向下一步发展。

齐朗坐直了身子,揉了揉沉得像个铅球似的脑袋。他觉得那里面好像缺了点什么。那里面的确缺少了什么,那位住客不见了。伊格鲁竟然玩起了失踪,这顽皮的家伙,他该不会又偷跑出去蒙骗那只蠢笨的大狗吧?

齐朗走下了床,为自己倒了杯水,仰起脖子灌了下去。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到了那宿命伙伴的气息。伊格鲁应该就在附近,不算太远,大概就在湖边。莱欧应该不在那里,尽管在伊格鲁身边应该还站着一个人,那估计应该是值夜的杜斯下士正在向他讨好呢。那个马屁精一向是那个德行。

齐朗摇了摇头,回过身,拎来一条毯子,轻轻地披在了乔安娜背上,正想好笑地叹口气,却突然惊觉了过来——那不是一场噩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场生死厮杀!闪着寒光的刀枪、呼啸而来的飞箭、喷溅的鲜血、掉落一地的碎尸……

那场苦战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关键不在那些血腥的画面,齐朗对那种程度的残忍与暴力早已异常适应,他很确信,那些的发生不会对眼下的他造成如此大的心理冲击,更不会带来头疼欲裂的感觉……

水晶棺!!

那水晶棺哪儿去了?!

齐朗仿佛在一瞬间发出了一身冷汗!

那里面长眠着王后娘娘,自己的母亲,最亲爱的妈妈!

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齐朗隐约记得,就在他拼掉最后一丝力气的前一秒钟,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但却极为亲切,好像是……

就在那个名字犹豫着要不要微笑着跳出来时,歌声从半掩的木窗传了进来。

那歌声轻柔低婉,就像一条小溪绕开一片浅滩,刚刚进入乱石纵横的河道,叮咚地试探着,却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它的欣喜。

“一朵山茶,两瓣玫瑰,清香的恬淡是你的美;帘卷明珠,风拂环佩,悦耳的柔和是你的美……”

齐朗推开了房门,轻轻地,慢慢地,以免那干涩的门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干扰到空气中漂浮着的空明。

月光如水,把一缕缕皎白铺向门前芳草。四野寂静,就连狮口垂下的瀑挂都收噤了往日的隆隆,只余轻巧的哗哗声,仿似在伴奏那杳渺清灵的歌声。

“何必这般美?窃来八斗聪慧,耗竭千日神亏,不得描绘,你那让我词穷的美……”

歌声由轻松欣喜渐渐转向低沉,歌者的沮丧一丝一丝地渗透了出来,令人毛孔紧缩,随着音调的暗降而渐趋消沉。好像溪流途经一段又窄又浅的河道,流速急需提高却只好无能为力地放缓。

齐朗在犹豫中迈开了脚步。绕过门前的绛珠草,扶着那株五针松举目远望。这里地处缓坡之下,视线受阻,只能看到西面的祥水湖银波轻漾,粼粼起伏,像是在有节奏地打着拍子——那是缓慢而哀伤的节奏。

“你那从不属于我的美……”

那是轻不可闻的幽怨,引人侧耳倾听,引人心生同情。

齐朗猛地打了个激灵。他的头脑急需恢复往日的快速运行,而在那若隐若现的歌声阻滞下,那种需求却是很难实现的。他扶着松树那干枯龟裂的树皮,摇晃了一下脑袋,让自己的思绪再恢复片刻,同时他还在确认着,眼下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是否并非是又一个梦境。

“心血染化红泪,怨恨命运的驳回;误会编织相会,偏成永生的苦追!”

歌声沙哑了起来,像是溪流在涌入地穴的前一段旅程,开始绝望地呜咽了起来。那是溪流的叹息,因为它将长久地告别天日,从此将于黑暗中自我放逐。

齐朗几乎被那歌声中永无止境的悲伤击垮,但头脑中的混沌却在悲伤的刺激下渐趋清醒。他想要尽快揭晓答案,却又担心那答案和他心中的猜想出现了偏离。于是,他缓慢地行动了起来,推开了那株碍眼的松树,迈开脚步,跨过那一丛斑叶兰,绕开缓坡前的高大山石,居高临下,驻足远望。湖畔轻风摇曳树影,月色于斑驳中渐显迷离,视界的尽头,光影朦胧,似幻似真。

然而那歌声还是那般真切,像是在反复的追问中感叹那场别离。

“我以为歌唱,可以洗去伤悲;我以为歌唱,可以从此无畏——谁将希望摧毁?”

听上去那歌者好像是在试图表达自己不悲不喜的心境,他想要安慰自己,又或者想要安慰他正在歌唱的人,要她不要为自己的苦恼担忧,因为一切都过去了,生活将恢复平静。但很不幸的是,他自己又推翻了那个假象。

那好像是那条深陷地穴的小溪,刚刚平稳了下来,决计在黑暗中化为一潭静水,就那样浸润一方土地,静静地等待头顶深井的开掘,才好获得重见天日的一天。不过黑暗太过压抑,太过长久,它想再度掀起波澜,尽管那是不为人知的波澜,它还是想挣扎一下,做最后的争取,可一切仍然事与愿违——这是个深邃的洞穴,足以吞没一条江河,而它还是太过弱小了。

齐朗还是没有寻找到那歌声的来源,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沿着平整的石板铺就的路阶,他一阶一阶地向坡下走了过去,拐过那三十余株野茉莉构成的树墙,他的脚步开始加快,右腿处的箭伤仍然痛得明显,使得他一跛一跛的,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不过耳畔飘来的歌声仍然清晰,那像是一两声轻叹,但那叹息声竟然可以直达心底。

“忧伤包围,呵,忧伤包围……”

听上去,他接受了那个拒绝,有些勉强,但他接受了那个拒绝。不过他要把自己的痛苦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他要整个世界听到他的伤悲。就像那条小溪在地穴之下尽极所能地制造出来一个漩涡,虽然漩涡的核心将通向更深的地下,更浓的黑暗将由此成为它最终的归宿,但它并不介意,它要的只是想表达,哪怕那根本无人欣赏,无人问津。

齐朗已经可以确定那歌声的来源,就在湖边的那座假山的背后,那是整个祥水湖畔的中心位置。齐朗跑了起来,脚步轻盈,仿佛在这一刻就连伤痛都离他远去。从两株鸡爪槭之间穿过,闪开那一道道从高大岩石上垂下来的绿之铃,那个答案和那个名字更加接近了。

“痛吧,就这般心碎!别后百年,蹉跎一醉……”

歌声传来最后的咏叹,如此绝望,如此伤情。

齐朗看到了。一轮明月当空,湖水在月光下轻轻荡漾。假山边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座凉亭,而在那凉亭正中,一方水晶棺安静地摆在那里。

她一切安好。

尽管她已然长眠,但从她嘴角露出的微笑,齐朗知道,她在那个世界里一切安好。

伊格鲁正趴在角落里,完整无缺,仿佛那场恶斗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不良影响。不过他此刻正在守护着那长眠的人儿,因为他知道,她是他宿命的伙伴最珍贵的记忆。他守在那里,寸步不离。不过伊格鲁眼神中的警惕却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难得感激与欣赏。

伊格鲁在望着一个人,又高又瘦,身着一袭洁白的长袍,乌黑的头发随性地披在肩头,但不知道是为月光所染还是怎样,鬓角那里竟然掺着淡淡的雪色。他双臂互抱着,瑟缩着——那并非是因为湖边的轻风打透了他的衣衫,只是因为他仍然沉浸在自己那伤感的歌声中,一时之间难以自拔。

齐朗放慢了脚步。这是他盼望了太久的场景,但在此刻,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他犹豫了起来,不过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向前移动着,像是他的身体仍然想要验证主人的猜想是否正确。

但那还需要验证吗?

那首歌是《献给丽儿》,被全世界无数歌唱家演唱过的《献给丽儿》,但没人能表达出相同的意境——那是只属于他的。那是他献给她的!

终于,被哽住的嗓子强行被撑了开,齐朗颤抖着呼唤了一声:

“朱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