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夫的勇气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又叫骂着射出了几箭,随后用三五个比兔子还敏捷的纵跳,翻越过那又脏又臭的垃圾堆,没用齐朗多说一个字,一下子就翻身上马。估计那些兜帽队没来得及备好战马,因此突围进行得异常顺利,齐朗一行人打马如飞,穿街过巷,一直出了东阳城西门,逃出了六七公里,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旁停了下来。

桑老先生已经跑不动了,战马的每一次颠簸都会引起剧烈的咳嗽,估计是在被围攻时的那阵殴打伤及了他的内脏器官,看那气喘的样子,乔安娜十分担心他会把肺叶吐出来。

“我们得为他找个医生。”她说,“这样下去他活不了多久的。”

“他一定会好起来的!”齐朗不满地瞪了乔安娜一眼,走上前帮着奥乌把桑老先生扶下了战马,“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您再忍一忍,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我们就能到达西面的信丰村,我们就可以帮您找来个医生。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桑老先生强挤出一丝笑容:“生死有命,我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吗?”他缓缓地走到小溪边,捧起溪水洗了一把脸。齐朗注意到鲜血正不自觉地从他嘴角涌了出来,甚至染红了一大片溪水。他用力地喘了几下,终于无法支持,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您怎么样?”齐朗连忙抢了过去,正要伸出双手扶他起来。老先生却摆了摆手,仍然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却把身子向东面移了移,俯首下去,叩拜了三下,双眼直勾勾地顺着溪水的流向望了过去。

“献祭……献祭……”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不过右手却缓缓地平举了起来,在他的手心里,正摆着那颗圆圆的灵石。

“您要把这石头献祭到那里?”齐朗单膝跪到了老先生的身旁,一边伸手替他抚了抚后背,一边轻声问了一句。但老人已经没了声音,就那样僵在原处,呼吸停止,心跳停止。

“他死了?”古尔夫一脸懊丧地走了上来,小心地发问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是要我们替他去献祭吗?”

齐朗伸手合拢了老先生的双眼,把那灵石攥到了自己的手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猜是那样的。在那个方向,应该是有什么神圣的东西需要用这灵石去献祭。”

这时董宏犹犹豫豫地清了清嗓子:“我应该知道。”他走了上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颗同样大小的灵石:“这是我娘在临行时交给我的,她嘱咐我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到王后娘娘的圣墓走一趟,把这石头献祭上去。”

齐朗皱着眉缓缓地抬起了头:“王后娘娘?”

董宏点了点头:“是的,我们前一任国王的王后。据我娘说,她是个很伟大的女人,嫁给国王后的十多年里,她走遍了宗浩王国的每一个角落。民间到处流传着她的传说,你一定听说过的。比如说血注大辛河的故事,她流血三天三夜为那场瘟疫祈祷,使得百姓们免受灾苦;比如说三千王子的故事,她自己动手修建了一个避难草场,收容了三千二百多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再比如说灯塔女神的故事,那也是她在惊涛骇浪中,高擎火把站在龙牙岛的尖峰上,为迷途的海员指引方向……”

齐朗用力地回忆了一下,但很遗憾,有关于王后的任何一个故事,在他的记忆中根本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那只是传说,不是那样的吗?”

“那绝不仅仅是传说!”董宏把他那坚信的目光投向了溪流的下游,“那就是她,我们的王后。所有百姓都尊敬她,爱戴她。自从她在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中自杀殉国,她的故事一直流传在我们身边,温暖着我们,激励着我们。”

他向着齐朗举起了那颗灵石:“我们宗浩王国虽然覆灭了,但她的精神一直与我们同在。据说,天神为了纪念她的功绩,为她修建了一个水晶棺,保存她的尸身永远不会毁坏,就摆放在东阳城北的那座圣墓顶端,供万民膜拜。而不知从哪里传出的这种说法,说王后娘娘生前最喜欢收集这些漂亮的小石头,于是每个前去祭拜的人,都会千万百计找到它,用它作为献祭品,以表达我们的敬意。”

“竟然是这样的……”齐朗默默地点了点头,莫名的向往之情在他心头油然而生。他扭脸向那几位兄弟望了一望,从乔安娜的眼神中,他也看出了那种向往,而古尔夫和奥乌显然也持有同样的想法。

“决定吧。”乔安娜眨了眨那双大眼睛,向着齐朗歪了歪脑袋,“那是老先生最后的遗愿,我们应该替他完成这个愿望。”

“是的。”齐朗把灵石装进了口袋里,“对于这样一位传奇般的女性,我们也应该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

在河边找到一片平地挖好了一个墓穴后,桑老先生入土为安。而齐朗一行五人则在当天下午,马不停蹄地顺流而下,一直走到了傍晚时分,一座宏伟高大的祭坛已经出现在了落日余晖当中。

那是一座足有三百米高的方椎形建筑,广大平整的草毯当中,洁白的大理石台阶一层一层地向天空中伸展,四周鲜花锦簇,清香恰人,极目向祭坛顶端望去,一副光灿灿的水晶棺摆在那里,好像巨塔上的一颗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正南侧的通道中,三五成群的中老年人,相互搀扶着拾级而上。眼下很明显并非理想的祭扫时节,不过前来献祭的人数却仍然不少,粗略计算也该有上百人的样子。只不过那些人的年龄普遍偏大这一点却令人感到奇怪,看来新生的一代早已经被伟大的姜平兄弟洗了脑,对于那些虚无飘渺的故事早就不感兴趣了。

齐朗在四周观察了一圈,看守也就十来人的样子,而且眼下正赶上用餐时间,他们都躲在了那一排小草屋里,各自招呼着享用餐饭,反正圣墓一直都是秩序井然,往来祭拜的客人又多是些没什么危险性的老家伙们,警觉性早已离他们而去了。

为免太过引人注目,齐朗他们还是把马匹远远地拴在了树林子里,整理好着装,面带肃穆的表情,跟着人群缓步走了上去。

齐朗怎样也未曾料到,这几百级台阶竟然成了一条通往记忆深处的隧道,一直沉睡的记忆就从这里开始慢慢地复苏了过来,尤其当浮在空气中那淡淡的山茶花香气,一丝一丝地浸润着他的脑部神经时,记忆就像一块被柔软巾帕擦拭过的玻璃,每一次轻轻的扫拂,都会让那扇隔断更加透明,让里面的景致更加清晰……

莫名的忧伤萦绕在四周的空气里。

那并非是因为这里的行人都沉默不语,也并非是因为轻风吹得遍地白花沙沙呜咽,只是因为,在这里,他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是令他异常亲切的气息,亲切得好像他随时可以融化在那气息里,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齐朗接近了,就在上面,十几阶远的顶端——她就躺在那里,面带红润地微笑着,栩栩如生。

但齐朗已经看不清楚了,那是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那是他阔别了好久的眼泪,大概快要到五年了,自从他加入了旋锋军,毅然踏上征途后,再多的困苦,再多的委曲,都未曾流下来过的泪水;但此刻,泪水可以在眼眶中打转,却不可以滴落下来,尤其是不可以在她面前,那样软弱地滴落……

齐朗的步子慢了下来,仿佛每一步都要对抗数千公斤的重力,但又好像是他自己的决定——因为他不可以像那些过客一样,慢慢地走上去,鞠躬行上一礼,把手中的鲜花整齐地摆放在水晶棺的周围,再将那颗灵石送上祭台。那对齐朗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他跪了下去,就那样双膝着地,一阶一阶地爬了上去,像虔诚的信徒对崇高的神明礼拜,又或者说,就像一个儿子,向自己的母亲跪祝安好……

前面的几位长者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相互对望着,但当他们望了望齐朗的面孔,又望了望水晶棺里那位王后娘娘的遗容后,纷纷显露出彻悟的目光。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是他吗?”

“一定是他,不会有错的。”

“老天开眼了……”

他们的声音都压得很低,甚至有两位老者想要走到齐朗身边,出言劝上几句。但他们都注意到了那位少年哀伤的神情,于是他们马上就认识到,那少年的祭拜实在不该受到任何打扰。

同行的那几位兄弟也愣住了,他们没有料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但在此刻,却谁都想不出任何对策,他们能够做的,只不过是小心向身后打望着,以免惊动了看守,再额外惹出别的麻烦。

但麻烦还是到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祭拜客纷纷被推到了一边,冷哼声中,三十几名身着兜帽的不速之客缓步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