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把自己衬垫盔甲的红绸、皮甲拆下一大块;我这里已经把手边的蓟茅草搓成了合用的草绳,把皮甲撕成我脚的大小——红绸包住脚,蓟茅草绳扎紧脚踝,眨眼间我的简易鞋子已经做成了。

他还是背上我,虽然在枝蔓缭绕的树林里,他的行动毫不含糊,分花拂草间我们穿过了半个白桦林,来到了一处杂树丛生的小山丘前。

这应该是祁连山脉的延伸,花岗岩的石块上,藤萝缠绕;松软的草地间,劲草扶苏,人类活动的痕迹非常细微。

不过我们都是观察痕迹的高手,一下子就能够确定出对方的大致身份。

是一个女人。

从草茎没有被踩折的痕迹来看,她不穿匈奴族的皮靴,着一种柔软的布鞋。

且脚步轻盈有一定武功根基。

出于应对危险的职业性谨慎,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交换了一下目光。

霍将军站在洞门口考虑是否进去,我按住两个人的衣角,不让风吹出一点儿风声。

在一个汉朝斥候队搜查过的地方,竟然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我看着这个山洞,这个山洞外观普通,四周也没有什么呼应的地方,如果匈奴人在这里有什么埋伏的话,显然是不智之举。

斥候队只有时间根据一般军事常识进行普通勘查,放过这个毫无军用价值的山洞也是有可能的。

去病大概也看清了地势,我感到他紧张的背部略微放松。

大部队横扫的过程中遇上落伍的河西少数民族,这是常有的事情。

“两位,请进。”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我们耳边响起。

这句声音使我们的心同时一沉!去病转过头,我也正在看他:他双眼微眯,我只有在战前才能看到他这付表情,仿佛是一只随时会发动攻击的猫科动物,黑亮的目光被浓密的长睫遮挡,里面噗噗跳动着利剑一般的光芒。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手,虽然背着我,可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人发现。

并且纵然对方能够拥有听风辨音的异能,也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怎么可以如此准确判断我们是两个人呢?我也觉得诧异,无论对方是友是敌,这种情形总让人有些担忧。

去病把头转向前方,事情如此蹊跷,他不允许在他的军队附近发生这样令人费解的事情——他已经决定进去了。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又握紧他的手腕。

我的动作传达了“我也要一起进去”的意愿,他稍微一停顿,便以更轻捷的脚步向山洞走去。

我心中明白他同意我与他在一起,越发紧紧抓住他——不管怎么样,我们共同进退。

洞口不算矮,去病低下头就可以进去。

我的眼睛在进入洞口的时候,如同巡逻探照灯一般四处搜索,我和霍将军都算是禀赋比较突出的,我不相信还有其他人类可以超出我们这么多。

终于,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一闪。

那个东西埋在深深的藤蔓萝叶中,我看到这以青铜制作而成的物件,心中灵光闪过,不再对那女子的异能有什么过于惊讶的表现了。

不过,这样的物件令我心中的疑团又深了一层,我对这洞里的人物来历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丝衣拂地,黑发披垂,随意端坐在一张薄薄的丝毯上。

面前的女子飘逸如青莲,神秘若幽兰。

我好久没有见到这么身形高贵典雅的女子,心中只觉得她必不是普通人。

去病冷冷地站在我身边,看到身份不明的陌生人,他有一种天生的防备心。

我也一样,拉着他的手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约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以满含兴趣的目光打量着去病。

她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僵持:“原来是大汉朝的骠骑将军?”不等去病回答,她又转头看着我,看着我们紧连的双手:“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看着我的目光甚为古怪,探究中又有几分惊讶的表情,就好像她久已寻找的一个谜在我身上找到了一般。

我被她的目光看得不太耐烦,侧过头让去病去应对她。

在这个河西出现这么身份难辨的女子,去病总要想法子打发了才好。

去病的神情更为特殊,他紧紧盯着那女子,我捏捏他的手指他竟然毫无反应。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相信答案立即就会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那女子说:“霍侯爷是看着我有些面善吧?”“你……你是她?”去病终于开口了,那有些紧张的口气让我感到陌生,仿佛那个女子可以对他构成什么威胁,这种状况真是太特别了。

女子笑了:“我是谁?她又是谁?”去病低了一会儿头:“你不是她,她不可能是你。”

“我若真是她,你会怎么样?”女子故意蹙起眉尖,问他道,说话的样子倒像是一个亲切的长辈在与小辈逗趣。

我听着他们哑谜般的对话,坠入了云雾中,心中原先对于这个女子的猜测,被去病这番反应搅得一片糊涂。

“姑娘!”去病果断地抱拳,正色对她施了一个半礼,“此处汉匈正在交战,你继续滞留恐怕会有危险。

姑娘要去何处,我可以分派一些人手帮助你。”

这句话一出,他干脆利落地摆脱了那点内心的纠缠,礼数言辞皆稳重得体。

那女子见他已经把双方的位置摆明了,也收起那点逗笑,随意拂一下袖子:“我能够来,自然就能够去,不劳霍侯爷操心。”

我见去病无意再对她抱以恶意,也放松了一点警惕。

我看到她的面前散放着一些纸墨用具,尤其是那白生生的纸张,在山洞天顶泄漏下来的柔光中分外注目。

我俯下身体,用食指触摸着那纸张:“纸?”这是我在汉朝第一次见到纸张。

大约此时纸张并没有发明,我最多只看到一些极其有钱的富豪在丝帛上写字。

我看到那纸上还用墨笔画着一些图:“姑娘是个画家?”我知道汉朝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画家,最多有一些作画的匠人而已。

她听着我的话怔住了,半晌才说道:“我不是什么画家,不过确实会略画几笔。”

我回眸看了去病一眼,征求他的意见:“我想看看她的画。”

去病说:“那就看吧。”

我也不经过那女子的同意,拿起一张画,上面一个青年将领,黑发长眉,挺直的鼻梁边目光浑厚:“这是卫大将军!去病你看!”去病也看住了,目光从纸张的左边看到右边,我曾经在端午节的御道上见过卫将军一面,这女子画得极为传神:“画得很像呢。”

她的画法与我平时在汉朝的壁画、画像石上看到的人物形象完全不同,用的是一种立体的描绘手法。

这一切证实了我的猜测,这让我越发认定她绝非敌人。

我索性脱开去病的手,蹲下去一张张翻那些薄纸上的画。

我又认出韩说、张汤等几个我有限见过的皇上身边的红人,还有几个我便不大认得了。

最后居然还找到了去病的肖像,画上的霍去病,英气勃勃也杀气腾腾,就跟我平常见到的他一模一样。

我拿起来问:“能送给我吗?”“这张画得不像,不能送给你。”

那女子手中在画着什么,“我再画一张像一些的送给你如何?”我正要走过去观看她作画,被去病拉住:“弯弯,你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这女子能够隔着山洞便能辩明我们的行踪,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生怕她对我有什么不利。

我解释给他听:“她能够在山洞里看清楚我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那个……”我指着山洞角落边一个不起眼的青铜物件,“那叫做‘潜望镜’,因为青铜镜子清晰度不够,所以做得太大,要不然我也可能发现不了的。”

这在现代,是最简单的光学仪器,去病与这个女子相差了数千年的科学技术,自然不能够看懂其中的奥妙。

去病注意地看我手指着的东西,疑光在我身上闪了闪,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不该如此多嘴。

那女子道:“弯弯姑娘真是有趣得很。”

她将手中的墨笔一搁,“画好了,你拿回去好好保藏吧。”

我正要走过去看,去病抢先过去,拿起了那张墨迹未干的画。

那女子忍了又忍,还是问了我:“姑娘既然……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我说:“我和谁在一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掂量着她话里的意思。

“对,你自己的事情。”

女子说,“我看,霍侯爷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呢。”

那边,正在看画的去病突然冷笑一声:“我是这样的吗?”我凑过去想看个究竟,去病三把两把揉成一团。

我惊叫起来,伸手夺过纸团,怒道:“你让我看看再毁也不迟啊。”

女子吃吃吃笑了:“我画的是霍侯爷的内心,他怎么愿意把自己的心思让人随意看?”去病涨红了脸:“休得胡言。”

他拉着我走出山洞,临走对那女子道:“姑娘,我们大军撤走后,你还是自己留神匈奴人吧!”我担心他再毁了那纸团,将纸团紧紧塞在袖子里,准备等到他不在的时候再自己看看,去病那所谓的“内心”到底被画成了什么,弄得他这般恼羞成怒的。

===============短短的午后就这样在这个小插曲中,被无情地消磨掉了。

等我们重新来到我沐浴过的小水潭,夕阳已经开始西下。

如果,我们两个不那么敏感,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现这个女子的身影。

如果,没有这个女子,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了呢?去病一直陷入在深思中,我总觉得他似乎对那个女子的存在有着别的什么想法。

我没有问他,问他也没有用。

我陪着他安静地回到白桦林,回到山木榉树林,找到坐骑,再陪着他回到我沐浴过的小水潭,找到了我的鞋子。

他忽然昂起头,脸上那点沉重的思考已经抹干了,留下一点豁然开朗的神态,微微含笑。

我看他神情改变,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心里觉得很畅快。”

是吗?天上的星星一颗颗跳出来,地上的草原一寸寸暗淡下去。

我看着去病的脸,他的眼睛很大,清晰地倒映着我的模样。

我看到这双眼睛的一边,闪起一个小小的火星。

我知道这是他的部队召他回去的信号箭。

他的问题想通了,我们的这场约会却应该结束了……战火间隙中,河西何处无战事?我说:“去病,他们叫你回去呢。”

“哪里?”他一定是在想那个女人的事情太投入,连部队的信号箭都没有看到。

我心中烦闷,随意向身后胡乱一指:“那是不是信号箭?”“什么信号箭?”他侧过头看我身后,笑了,手在我的身旁一捉,“是一只萤火虫。”

一点幽绿的亮光在他的指尖闪烁。

“河西也有萤火虫?”我站起来,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八月份了,哪里都有萤火虫。”

去病跟着我一起站起来,小水潭借着月色映出我们两个身影。

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草甸子里的忽然一齐飞出来许许多多的萤火虫!它们在夏夜清明的月光中翩然起舞,那绿色的亮光轻若点絮,闪淡明灭难以捉摸,忽聚忽散如同轻歌曼舞。

如此悠游,如此轻柔,在我们的眼睛前飘荡飞舞,星星散落。

我们站在万点微茫中,身心都变得如雪花般轻柔自由,仿佛能够随着这万点荧光飘飞起来。

他右手托起我的面颊,左手揽住我的腰……我的手臂垂下,袖子里的纸团落入了水中。

薄韧的宣纸在水潭中缓缓舒展开来,如一页纯白的羽毛,漂浮在星光如萤,萤火如星的水面上。

随着纸张的打开,那纸上的画儿也渐渐清晰。

那画面中的霍去病确实画得很失败,一点儿也不象他,难怪他要生气。

纸上的他,没有千里疆场的算计,没有万人性命的牵挂。

纸上的他,笑得很放松,亦很单纯,如一个普通的初识情爱的双十少年,带着嫩嫩的幸福……宣纸上的墨迹逐步洇开,少年的形象也开始渐次模糊,仿佛被战争的硝烟弥弥掩盖,为他年轻的眉角重新抹上了一层苍灰冷厉。

那白纸终被完全浸润,荡荡悠悠打着旋儿落入了深深潭底。

独留一抹墨香,天地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