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长又韧的手指在七根素白的丝弦上抚摸而过,带起行云流水般动听的声音,琴尾上芙蓉石镶嵌出的重瓣花朵,栩栩如生。

年轻英俊的男子高冠玉带端坐在绿柳覆荫的厅堂前,浅绿舞衣的女子整袖跽坐在他的面前。

“舞跳得不错啊。”

韩说侧过头,旁边另一绿衣女子素手递过一瓣月牙形的苹果,他含住。

地上跳舞的绿衣女子伏地行礼:“谢韩将军夸奖。”

“再来一个《桃夭》会不会?”“会。”

韩说的左手扶上琴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兴致:“韩将军,我是来讨钱的。”

“噢?”韩说摆出一幅颇为诧异的样子,“我怎么敢欠柳姑娘的钱呢?”柳殊儿直步走到他的桐油案桌前,袖子一甩在他桌前坐下,手一摊:“五十万钱!”“这么多,上好的战马都可以买了。”

韩说吝啬地歪歪嘴角。

柳殊儿说道:“正是去买战马了。”

韩说摇头:“我只有钱风花雪月,没有钱做这等事情。”

“事情是你惹出来的,这帐就该你来了结。”

柳殊儿说道,“那天你让我讲故事的那位姑娘从我这里抢了钱,买战马去河西了。”

“她抢了你的钱?”韩说一笑,“柳姑娘的钱,也只能用抢的。

别的法子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五十万钱的损失已经够大了……”柳殊儿边说,边忽略掉韩说投去的一个充满了鄙夷的目光,继续道:“那姑娘长得多新鲜干净啊,不但身段模样都长得好,而且还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本来我还打算将她秘密招到这里来为我赚点钱。

你倒好,一个故事把别人说跑了,还叫我倒贴钱。”

“她问你拿钱,”韩说低头抚弦,“那是看得上你。

等到霍去病回来,自然会加倍还你的。”

“他若不还,我仍旧找你要。”

柳殊儿并不放过他,韩说见她不依不饶,存心唬怔她:“你还是别这么贪心。

桑弘羊大人正要以商养国,张汤新升了御史大夫,等这一仗打胜了,他们就要颁布新的法令。

到时候对于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恐怕要有严厉的政策出台了。”

柳殊儿媚然笑道:“多谢韩将军关心。

若能以你们这些风月钱充实国库,打退匈奴人,我柳殊儿也是肯拿出钱来的。”

韩说转头正视她:“柳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常令韩某感到深不可测。”

柳殊儿道:“长安城里来历深不可测的人多着呢,韩将军要个个探明岂不是太过吃力?”“是啊。”

韩说放松目光,“你一个,她也是一个。

一个姑娘家去河西,那可是生死场……”柳殊儿模仿他的口吻说:“是啊,你一个,他也是一个。

不过,霍去病将军是个风情未解的小孩子,哪里及得上韩将军懂得怜香惜玉。

可惜,偏偏别人选了他不选你!”韩说笑了起来:“是该有一个女人给那个小子开开窍了。”

他抚摸着琴弦,“霍去病的终身大事可是皇上的一桩心事,给皇上排忧解烦正是我韩说的本分。”

他看着地下等待献舞的姑娘,这姑娘也长得很美,苗条的胳膊,苗条的腰身,一个尖俏俏的小下巴带着一点儿倔强。

他的眼神似乎一个迷离,回过神来低下头轻轻抚摸膝前的“芙蓉瑶”,青铜仙鹤的长嘴中逸出袅袅青烟,自成轻盈婀娜之姿。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面前的少女。

少女抬起头,眼睛里波光潋滟:“夕琳。”

他笑得有些恍惚:“名字很好听。”

===================================数十架风车在百乐门的屋顶上转着,小吱宽袖迎风,对璇玉道:“把风车都摘下去,快要下暴雨了。”

果然,天空中乌云翻滚,隐约传来雷电之声。

“弯弯不知怎么样呢?其实在长安城等上一段时间,霍将军也就回来了。”

璇玉端了个箱子踏着台阶上来,把风车一个个装进去。

“有些事情,有些人,是等不得的。”

小吱拿起一个风车,暴雨前的狂风将风车吹转得几乎要旋转着飞出去,他连忙按进箱子里去,“也许,他们的缘分本来就在河西。”

风将他衣袍的下摆高高吹起,在身后掀动。

“来的时候也是暴风雨,去的时候也是暴风雨,”小吱喃喃地看着天空,“长安城的暴风雨。”

璇玉望着他的背影,轻轻:“表哥,弯弯……你不会真的……”“当然是真的。

刘建那个江都愚夫已经蠢蠢欲动了,不抓住机会就可惜了。”

乌云越来越浓重了,小吱仰头看着东南方,“我们从淮南避祸到河西,在汉匈交界的令居遇上她的时候,我已知道她必然来历不凡。

没想到居然是……”他抬头笑对璇玉,“居然是霍去病的女人——这真是太好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巴丹吉林沙漠上,狂风挟裹着砂石在天地之间肆虐,一堆堆骆驼和野羊的白骨在胡杨木的下面森森地泛着白光。

骨干扭曲的胡杨枯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

那经历了数千年风沙摔打的筋骨上,枝茎虬张,傲骨不屈!远方传来一阵阵云中雷,那雷声震动着戈壁沙漠,打破了原始的平静。

满地的砂石开始震动,很快开始跳动,最后开始剧烈地弹动。

于是,苍鹰在天空盘旋不下,野骆驼在荒野上惊慌的狂奔,风沙茫茫的地平线上,升起一道黑色的铁潮。

铁潮慢慢变粗,很快便化作了一望无际的钢流。

铁潮上五色彩旗飘展,锋利的兵器在阳光下闪烁着白色的光芒。

铁潮渐渐接近,万马奔腾出的惊人气势贯穿从天到地的每一个角落,沙尘喧嚣出比狂风更高的遮天沙幕。

铁潮渐渐清晰了,左右都是望不到边际的汉朝军士,战马在呼喘、铁蹄在迈动、鹘毛在摇动、兵戈在撞响,在骄阳似火的沙漠中,他们的表情却冰冷坚硬。

他们仿佛钢铁化作的巨人,漠无表情地在人烟灭绝的大沙漠中任意驰骋,**。

终于,他们的脚步渐渐缓慢了下来,队伍里传来传令休息的声音。

士兵们下马却不解鞍,休息却不卸甲,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又能重新开始长途的奔驰。

他们的战马喷呼出沉重的气息,两万人的身旁,四万匹的战马,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如钢似铁的方阵。

庞大的铁甲方阵边上,一溜黄烟掠过,是一匹孤零零的快骑正竭尽全力地从阵尾向阵前赶去。

士兵们边吃着干粮,边注视着那匹快马从身边如同疾风般刮过,大家知道,又有斥候兵来回报情况了。

那斥候兵已经跑得面色苍白,**的战马口中也泛出了白沫。

终于在赶到阵前的时候,战马无力地喘息了一声,彻底瘫软了。

斥候兵从地上滚爬起来——从后方传递消息到这支军队手中,真是一件考较人意志的艰难之事。

“报——霍将军!”有人拿过他手中的军报,“陇西来军报。”

一名年轻的将军从砂石地上抬起头:“呈上来。”

一个竹筒交在他的手中,他从中抽出一块黄绢,区区二十来个字,他一扫眼便看完了,一言不发地揉在手中。

近乎昏迷的斥候兵喝了几口水,慢慢恢复了一些。

他虽然没有看到军报,但是,他知道,这里面其中一件事情必是说,与这支部队说好汇合攻打河西匈奴王部的公孙敖将军,已经失道返回陇西了。

他看了看巴丹吉林沙漠那惨白苍烈的阳光,霍去病部走的路线比公孙敖部艰难遥远数倍,他还会前进吗?还能够前进吗?霍将军来到他的面前:“跑了几天?”“回禀将军,七天七夜,换马不换人!”斥候尽量拿出精神来。

“筋骨不错。”

将军点头,又问他:“你跟我去打河西,还是回陇西为我送信?”斥候吃惊了,还打?斥候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他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千里沙漠也不能令其有丝毫的蒙尘。

深深的眼底中,看不到一丝怯懦与动摇。

看着眼前这双精芒闪烁的双眸,跑了近千里路的斥候豪气顿生,挺起脊梁:“属下誓死追随霍将军!”“好!”被沙漠烈日晒黑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有力而坚定,“换匹马,一起打河西去!”“诺!”霍去病重新展开那张黄绢,上面的文字墨色浓郁:“李广部失陷左贤王部主力,公孙敖部西线失道坐留。”

他手指一松,黄绢随风飘走,他无意向麾下的战士隐瞒这些情况。

已经出兵了,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只不过……他的眼睛转向大队伍:“传令,让高不识、李敢、赵破奴、仆多、卫山来这里开军前会议!”“诺!”“再传令,让骨姆、印牙、朝敕勒、濮也、古钦洛伊、其谒……”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匈奴人的名字,“让他们一炷香后来这里!”“诺!”一个个英气勃发的汉朝年轻将领从自己的部曲队伍中走出来,来到了霍将军的面前,听他说完,神情都凝重起来了。

尤其是李敢,他的目光变得黑暗深沉,情绪复杂。

过了一会儿,一队匈奴人也走了过来。

他们身上穿着汉朝士兵的盔甲,强壮如熊。

他们都是河西第一战的投降者,他们熟悉祁连山北麓的河西草场,他们是这个军队的备用向导。

从长安城带来的深黄色羊皮地图,已经在长途的奔袭中成为了摆设,因为,地图上这一片地区根本就是空白。

这些匈奴人和这些汉族将领一样,都很清楚,他们这些人几乎是汉军此时行路的唯一依仗了。

霍去病一个个点名让匈奴降者到他面前询问问题。

站在他的面前,他们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地回答着。

他自己则不时低下头,手中在一张绢帕上用墨笔不知点点划划着什么。

当霍将军低头的时候,匈奴髡毛下闪烁着十几双丑陋深凹的眼睛,都牢牢地看着他。

其中,有一双非常特别,浓乱的眉毛遮盖着此人的阴沉冷婺,茂密的胡茬遮蔽着此人的心机叵测。

只要没人注意他,他那双寒森森的目光便会悄悄停留在霍去病的身上。

他谦恭地佝偻着身躯,却仿佛一只埋藏在暗处嗜血怪兽,只要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张开利爪,往这个年轻将军的背上狠狠地捅上致命的一刀!战斗还没有打响,汉朝军队的三路人马已经折损了两路,四万将士已经减少了两万。

这一次的战前会议,因兵力的彻底大调整而持续了很长时间。

当将军出发的命令传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云满天,夕阳将下。

即将灭入黑暗地域的太阳,燃烧出决绝耀眼的猩红色,将这队人马裁削成刚硬如铁的剪影。

轰隆隆的马蹄滚过处,黑色飚烈的军队沐浴着鲜血一般的光芒,奔向了遥远的弱水之滨。

河西第二战就这样,在一片不祥的预兆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快点更新到下一卷,我知道你们想看下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