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军士穿过一个小小的院落,来到一个三开间的大屋子。

我刚走进门,那扇黑漆绘朱的厚实木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门外立刻传来一阵战靴跑动的声音,还有兵戈响动的声音,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全副武装将屋子前后牢牢围守了起来,我成了一只被困的飞鸟。

被困就被困吧,我四处看了看,屋子里摆满了各色青铜家什,每一件都块头大得吓人。

靠东首的是青铜错金博山香炉,瑞脑销金兽,袅袅而起的淡淡清烟在这个仙山般的香炉上飘动。

西墙上放了一个高大的铜篪兽立柱书架,上面叠放着厚厚的竹简,垂着丝帛缝制的小小标签,有些已经非常陈旧了,看得出,霍将军常翻看这些书。

我跪坐在一只四虎四鹿的青铜方案前,方案中间有四只盘角大羊弓腰低颈,形成底座。

边上,四只脖颈颀长的青铜猛虎伸出头来,正好构成支撑案面的支点。

上面满满当当放着几种看起来挺诱人的点心,一碗粥旁边,摆开五六碟咸味的菜,我拿起一块红豆蒸饼咬着,芯子里居然还微微地热。

用过了这顿迟到的早餐,头顶里因醉酒而丝丝抽痛的感觉还是很严重,我觉得难受,把头一歪,便倒在了卧榻之上,大概他怕热,卧榻的光板上直接铺了一层象牙色的薄薄竹簟。

前几天下了雨,天气中带着凉意,我觉得有些冷,又摸不到被褥,缩着身子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睡着,只觉得身边有人,我没理会,换了个姿势想继续睡,那人将我轻轻托起,身体低下似乎什么东西一拉,竹簟上便多了一层丝绸。

我惊醒过来,忙直起身子,他正将我放在身上,我的头磕在了他的下巴上。

磕得不轻,他仿佛没有感觉。

我的脑子还在犯浑,按着额头愣愣地半仰着看他。

他道:“天还没大热,别睡太凉的地方。”

我不好意思再大模厮样地睡觉了,惺忪着双眼对他道:“我已经不困了。”

我分不清天色,好似觉得自己睡了没多久,他的事情就已经商量完了吗?打仗应该有很多事情要筹谋布置的吧?那是军机要事,我哪肯随便打听,便缩起腿退到锦榻的一边,把脸掩在袖子里不说话。

他默默坐在卧榻的另一边。

髹金描朱的卧榻上,我如猫儿缩在东头,他如石山一般坐在西头,两个人皆一言不发,只有博山香炉里的青烟旋绕,仿佛一条乳白色的轻纱,将我们笼罩在一起。

“你这阵子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始了这场预料中的盘诘。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是金。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把头藏起来,心想刚才不应该贪着睡觉,应当事先编好一点合适的借口之类的,现在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我偷偷伸出半只眼睛,边偷看他边想借口,比如告诉他,我是个独立自主、自强不息、追求女权至上的坚强女性,我需要在长安城独立打拼出一番新天地,然后与他平起平坐,共绘美好人生……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真是太、太、太、太——离谱了。

见我久久没有反应,他额头上的筋开始暴起,很吓人地叭叭叭跳着:“你怎么不说话?!”他的脾气好可怕……我们两个其实不太熟悉,陇西的时候他不是待人挺好的吗?我不太明白今天他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汉代……汉代好像还没有发明火药呢……难道,他也穿越过了?……我一脑袋的荒谬念头,完全无力应付他的暴跳如雷。

“弯弯!你给我说话!”我心虚胆裂地看看他,我能有什么好说的?告诉他我来自两千年后?说我不打算打破既定历史,不愿意干涉他的命运?这多奇怪的话啊?上次跟他说那些话,我是想着反正死路一条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再拿着这样的事情到处乱说,只能越弄越混乱。

“还有,你不是说你中了什么咒,快要……”他猛然抿紧嘴唇,将那个“死”字吞入腹中,“你是不是在骗我?!”“没有,没有。”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最近我运气不好,常让人冤枉。

“没有?你身上的血瘢呢?”他开始动手动脚直接进行外科检查,我连忙躲闪。

他不达目的绝对不放手,我害怕他的手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动作,也全力对抗。

“喀喇”一声,我的土布衣裳太旧,料子酥了,他稍一用力便把我衣服扯掉了半边,如同剥开一只新荔,将他的脸也映得发白。

我惨呼半声,连忙停止没用的呼叫,提醒自己寻找东西来遮盖。

可怜榻上连床被褥都没有,我慌手慌脚哪里找得到遮羞的东西?垫在竹簟上的那块绸子又一大半压在他的身体底下,我拉也拉不出来。

我终于克制不住大声嚷嚷了起来:“你个强盗!你要干什么?”我平时那么有气质、冷静自持的一个人,为什么老是被他弄得没了体面?“我……”他也有点难为情,“我可没想干什么……”他很快抹平了自己那一点儿小情绪,眼睛在我的胸前背上不断逡巡着,继续将他的检查工作进行到底。

我又气又羞:“那你松开啊。”

我的手揪着他身下的绸子,他欠起身子让开一点,看我把那块绸子全部裹在身上。

“谁叫你骗我?”他当然已经看清楚我身上没什么问题了,连笑容都恬不知耻地浮现了出来。

“我骗你?!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那几个月我受到的身心折磨他根本不知道!“死里逃生?怎么个死里逃生?”我咬了咬嘴唇:“我家小姐救了我,她自己为此没了性命。”

“小姐,什么时候又跑出来一个小姐?你不是只有一个朋友吗?”越扯越多了……“我能不能不说?!我讨厌提起过去的事情!”我好不容易才从怪物变过来,我憎恶自己的那段过去。

他沉默,过了一会儿放缓口气:“好。”

他的回答太过干脆。

我没有感到高兴,只觉得古怪,多看了他一眼。

他也正在望着我,我们的眼睛互相缠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四虎四鹿的方形青铜案桌上:“弯弯,我在想,要不要派人把你看起来。”

听他说话温和了,我也放柔语气:“你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他当然一定是昨天分手之后,便派人将我看起来了。

要不然,我从百子池中漂出来,他怎么能够第一个到场呢?“看你肿得太难看,本来打算过了这一阵子再找你的。”

他道,“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管不好自己?这长安城的治安那么差,你这么做跟找死有什么区别?”长安城里多游手好闲、鲜衣怒刀的所谓游侠,其实便是作奸犯科之流。

我否认:“这是个意外。

客人的酒味道好,多喝了一点儿。”

“好酒?就是这种?”一个酒坛出现在我的面前,很眼熟的样子。

我歪着头看了看,这种酒坛里装的是一种叫做谷熟酒的劣等酒,是下人喝的,味辣而性烈。

原来我在案桌边摸到的不是客人的好酒,而是百乐门里不知道哪个倒霉酒鬼藏着的。

“看我不认你,你伤心得在借酒浇愁?”“不……不是的……”我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的?我哪里会这么冲动?我回忆着,我怎么会喝上酒的?——小吱……小吱?“事情已经都挑明了,我也把话给你明说。

弯弯,既然来了,就好好留在长安城跟我在一起。”

他放下酒坛,眼睛里在说,你别想逃了,连个扔在湖心的酒坛他都能捞上来,别说你这么大一个活人。

可惜,哪怕是霍将军,他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比如现在。

我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用意何在,提醒他:“霍将军快要二出河西了吧?”他的鼻翼立刻绷紧,眼睛里闪出警戒的惕色:“只要知道有机会,你还想着要逃?”这是当然的!我现在特别后悔留在长安城,要不是当初眼睛不好,要不是小吱喜欢长安城,要不是为了璇玉姐姐缺乏人保护,我怎么可能留在这里?……看,留在长安的所有理由都和我本人无关,我自己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想留在这里的。

这里有什么好?物价飞涨、生活糜烂、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霍将军又凶得要死……我喜欢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哐啷——”酒坛摔碎,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捂住耳朵——今天他吃了多少火药啊?还没炸完?他吼:“告诉你,我不是‘快要’出河西了,而是今天!”我愣了愣,这么快就要出征?难怪他那么暴躁——那他更管不住我了。

他也清楚这一点,恶狠狠道:“你以为这样我就捏不住你了?!”捏?这用的词语多难听,好似我是一只会毕啵乱跳、四处逃窜的蚂蚱虫……他逼近了我:“你来告诉我,什么叫做‘见一次难受一次’?”我依稀记得这是我的酒醉胡言。

他的眼睛里又燃烧起了克制已久的火光,手指卡在我的胳膊上,“弯弯,我们现在又见面了,你告诉我,你这一次又难受在哪里?!”“你把我的胳膊拧得很难受,我耳朵被你吼得也很难受。”

我避重就轻。

“我告诉你我难受在哪里!”他根本不理会我的申诉,狠狠压住我的胳膊,“来了长安却不来找我!见到了我居然不打算认我!现在还想着趁我要去打仗,凭着你的那点功夫离开我!对不对?!”他的手指越发用力了,“我真该立刻废了你!”“痛……”我哀求。

他道:“痛?!就是要让你痛,痛醒一点。

既然心里有我,你就要把那些莫名其妙的鬼念头都收起来!”我勉力挣扎:“谁说我心里有你?我没有你我活的也很好!”“你还敢这么说?”“这是事实!这几个月我自己养活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做朋友,不知道活得多充实!”“张充,给我准备一张祭案!”霍将军对着外面莫名其妙地吼了一句。

没多久就有军士来报告准备完毕。

霍将军立刻将我从榻上拉起来,向房门外走去。

大约是因我衣衫不整,他把门外的军士赶出了庭院,将我强行拖到门口。

月色下,我看到一个简单的案桌,上面供着一些鲜花蔬果。

他拉着我在案桌前对月跪下,低头闭目。

我倔头倔脑地欲扭站起来,又被他粗暴地压低。

他继续闭目祷告着什么。

祷告完毕,回过头对着我道:“弯弯,你知道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我管呢?快点放了我!我支起全身的力量,准备开展孤注一掷的抗争!“我刚才在说。”

他又是一用力,阻止了我的试图逃遁,“如果因明天出征,以致我再也见不到你。

我此行必身中乱矢,死于河西!”什么?!幼稚!无聊!迷信!巫蛊!这种活计他也干得出来?发现我因为他的话而彻底地停止了挣扎,并且手足发凉,他得意地笑,亦真亦假地说道:“当着天地神明,话我已经说出口了。

你心里没我,你不在乎我的生死,你尽管天涯海角地躲着去吧。”

“启禀将军,皇上已到三里亭。”

门外有传令兵的宏亮喊声。

“传我的命令,人马立即集结到校场。”

得意的笑容立即收敛,沉着的话语从口中吐出。

他松开手站起来,这陡然的失重让我几乎摔倒。

他说:“给我呆在长安城里,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人回答,他便独自走进房间。

过了一会儿,盔甲周正地走出来,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快步走出了庭院。

“张充,弄一件女衫,派个婆子送进去。”

他站在门口,顺手关上大门。

“诺。”

门外传来整齐的上马声,威武铃在风中的摇动声,还有抓握兵器的金铁声。

“去校场!”干脆利落的命令,带着绝尘而去的决心,几乎让人以为,他若再停留一步,便会被离别愁绪一把拖住,再也走不脱似的。

红色的启明星在天空冉冉而起,我想,他出发的时间原来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