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柳殊儿赶回百乐门,已经第六天了。

我独自躺在榻上,听到门被轻轻推开。

睁开眼睛,一个高大的身影轻轻地走进来,我坐起来:“赵大哥?”赵大哥动作一如既往地拘谨:“你怎么样?”我用手指撑开变细的眼睛:“没什么。”

他看了看我的脸:“还说没什么,整张脸都肿起来了。”

我心道,那又怎么样?班主还要我酉时三刻后,洗一大堆碗呢。

前几天刚回到百乐门,日子真不好过。

正赶上修葺粉刷一些用旧的演出道具。

那些道具都是用漆描绘的,我因是第一次接触大漆,所以就过敏了。

小吱他们急得不行,到处给我找药。

班主可不管,说只要不发烧就得给他干活。

“我们建章营的医师都是很好的,我问他们讨了几丸下火去燥的药丸来。”

赵破奴从衣襟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黑木匣子,边角以黄铜装饰,打开盒盖,里面的药丸都用白蜡封裹,点着朱色珠砂。

我道:“这一定是宫里的好药,赵大哥,你怎么能得到的?”“你脸上快些退下去就好了。”

他捏破一个药壳,“放在小碾钵中碾碎,一半内服一半外敷。”

我依言使用,果然松快了许多。

他见我说效果好,高兴得合不拢嘴,说过几天再设法给我讨几丸来。

他坐了没一会儿便匆匆回军营了。

大漆过敏到今天,其他症状都差不多减轻了,只是脸上肿得水汪汪、亮堂堂的,我如今面如满月,眼如细丝,一张嘴巴肿成了香肠。

用了赵大哥的药,肿胀虽然没好,不过也觉得头目清凉。

我在**坐着感到有点无聊,走出百乐门上街溜达去了。

好久没有上街,心情立刻转好,觉得天是亮的,草是青的,花是香的,连石板路走上去也啪嗒啪嗒清脆得很。

路上的行人见一个肿着脸的女孩子溜溜达达地走在路上。

他们都瞧着我的尊容发出善意的嘲笑,我将头帕包包好,冲他们微笑一下继续逛街玩儿。

暮色渐渐起来,我已走过好多条街,估计着酉时快到了,便准备回去干活了。

“抓小偷!抓小偷!”我看到一群人追逐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的背影十分熟悉,正是住在建阳街上,我常给接济食物的小忆。

前几天我刚过敏的时候他还来看过我,我当时有点发烧,没能给他一点吃食。

难道,他饿慌了,闯出这样的祸事来?我快速追了上去。

眼看着小忆渐渐被追上,似乎逃不掉了。

我有心帮他解围,可是,自己现在这张标志性的肿脸若被人认出来,闹到百乐门去,岂不是增添无穷麻烦?趁着小忆尚在混乱的人群中,我穿花拂柳般挤到他的身边,小忆的脸上贴着一块蜜蜡做成的烂疤,这是他乞讨时候常用的伪装手段。

我拍了一下他的头皮:“小忆?”小忆抬头一看是我,带着哭腔道:“救我。”

附近只有一条死巷,他跌跌爬爬看起来是跑不动了,我将他带入这条小巷,听着巷子口那边嘈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迅速脱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又把他脸上那条假疤揭下来贴在自己脸上:“把偷的东西给我。”

小忆已经慌了神,只求保命,将一个蓝缎子的钱袋掏出来递给我,我看他两条胳膊上都是血杠,还在涔涔渗血,心道那些人下手还真黑。

便从钱袋里分出一些钱给他:“呆着别动!”小忆窝在角落里不敢动弹,我转身向巷口迎过去,那些人看到可以抓住我,如同虎狼一般冲过来。

我在他们之间跌跌撞撞摇晃开去,尽量显出是凑巧从他们腋下逃了出去。

他们翻身来抓我,我不敢显得身形过于灵活,免得他们起疑,又去抓小忆,只能走一段跌一段,在他们的面前慢慢跑着。

总算远离了小忆所在的巷子,我模仿男孩的声音道:“钱袋还你。”

将钱袋掷回。

那起人接到钱包却“呸”了一声,领首的紫衫男子道:“死小子,敢偷到大爷头上来,今日就要了你的小命!”我本以为他们会放过我,谁知道他们更加凶恶地扑过来。

我只好继续向前逃,逃了一阵心中烦躁起来,觉得这些人太过无赖,连个孩子也不肯放过,看到前面走着一队人,似乎华服峨冠,便想着要让身后的这些人冲撞一下贵人,让他们来个狗咬狗。

我放慢脚步,让他们追上我一些,然后忽然撞向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边——等到即将撞上的时候,我擦过那名男子的身侧,转到他身后去,回头看到那个追我的无赖向着这边直撞上来……“哐”一声重响,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情,就被人卡住脖子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那人胳膊一抬,正撞上来的紫衫男子被他一肘子打得倒退出去。

说来奇怪,那横行无忌的紫衫之人被他打了,竟然一声不吭,夹着尾巴便匆忙逃走了。

捏住我脖子的那个人看他远去了,这才低下头,对我道:“你是什么人?”掐在我脖子里的手坚定而有力,耳边的声音年轻而冷峻……天云逆转,海波倾覆,时光倒流,重回荒原……河西京城,曾经两重天般遥远的面容如今近在咫尺,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克制,都在这个时刻化作一场东风吹残的落花流水,离我远去。

鬼使神差一般,我回答道:“我是中国人……”脖子里的扣压猛然收缩,又很快打开,将我一把拉起来。

我按着脖子坐起来,忘了咳喘。

而他,也忘了站起来,伸出手来轻触在我的面颊上。

我们周围正是闹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歇。

可是,我的耳朵里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他粗糙的手指在我的脸上的抚摸。

他似乎浑然忘却了身在何处,手指摸上了我的眼睛。

大约是觉得自己的手心太过粗糙,他又把手指翻过来,比较细薄的食指背面掠过我的鼻子……我率先清醒过来,正看到他眼睛里的闪光,好似看着我,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

我推开他的手,低头跪倒:“霍将军!”被我一叫,他也好似清醒过来了,仓促抬起眼睛,四处看了看:短短的一段时间失神,周围已站满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他的眼波一潋神色,放下手:“你站起来。”

我站起来,故意让自己驼了一点儿背。

相形之下,重新恢复了镇定的他,又显出了器宇轩扬的神采,周围的人也开始认出他来了:“冠军侯。”

“骠骑将军。”

他平时常骑马在驰道上伴驾出游,认识他长相的人颇多……人群中刚起来一点**,又被他那股泰山压人的气势将闲言碎语收拾得一干二净。

“跟我走。”

他抬头走出人圈,人们不由自主地让开道路,仰视着他。

我在原地稍微踌躇了一下,我的脸上肿成猪头,还贴着一个几可乱真的伤疤,我觉得他未必认得出我,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出去。

他似乎觉得我走得慢了,回头站住目光扫来,我被他骇得无法动弹。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拖着我快步走出了人圈子,向一条僻静的巷子走去。

我不敢挣脱,又似乎不能不挣脱,他可是现在长安城最红的人,一举一动都能够成为这里小道消息流传的源泉,大家看到他拖着一个又脏又丑又贱的丫头,谁人不好奇?有些好事者就跟了过来。

他霍然停住脚步,肃厉得仿佛能杀人的目光在人群中只一搅,大家都怯怯地后退了,停止了。

他这才继续捏紧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我深入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