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上尚着戎装,狭长的眼睛紧紧盯住我:“黄瓜姑娘!”我也落落大方站起来与他客套:“赵大哥,你今天怎么会有如此雅兴来这里?”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愣愣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又道:“黄……黄……瓜!”我听出他似乎醉了,说道:“赵大哥,你喝醉了可不该上房,跌了怎么办?”他忽然动作很快地翻下自己的屋檐,几个箭步冲到了我这边,爬到窗户上抓向我的脚踝。

我闪开,他又追了上来,身体沉重地撞在下面的木窗棂上,发出一声响。

房屋里立刻传来带醉的叫骂声:“赵破奴,你在外面发什么疯?”赵大哥抓不住我,跌到地面,又大叫道:“黄瓜姑娘,我总算找到你了!你知道我今天找了你一天,百乐门的人说你来了春山画堂,这种地方哪里是你来得的……”“臭小子,还没吃够黄瓜吗?来,拿上这三盘黄瓜!”有两人趁着酒兴跑出来抓住赵破奴,“全部摁到这小子的嘴里!”我看到其中一个褐面浓眉的,正是皋兰山见过面的高不识,他似乎醉得轻一点,看着另一个虬须大汉在揪赵大哥的嘴,边笑边劝着。

见赵大哥的眼睛朝我这里发直,他也转过头来。

我连忙从屋顶上翻下来,偏这幢屋子是独立的,我在他们的面前从竹叶中间落到地面,用袖子掩着脸匆匆逃出去。

高不识看出蹊跷,哪里肯放,道:“那个妞儿有古怪!快去看看!”赵大哥看到我逃走,也似疯了一般追将过来。

其余人见他们如此行径,自然一同跟上了。

这些人看起来个个都是骠骑营里好手,我才不跟他们明追,跑到前面又一个幽竹深深的房屋,我一错步,便随着三名绿衣的女子走进了一间雅室中。

我知道高不识不太醉,其他两个人也不够醉,以我在河西对高不识的了解,不问清情况他不会硬闯的。

果然,他们的吵闹声消失在了我的身后,而我,则被这几个绿衣女子一起带进了一间十分精巧的房间。

我落在最后,关上糊着绿色纱帛的木格移门。

这屋子里面全用竹子装饰,不见半点花红。

中间横红卧绿靠着几位姐姐,竹里幽馆的姑娘们以美貌妩媚著称,比起谵台柳阁的大姑娘们来,更多几分妖娆娇艳。

她们的玉臂或持酒,或拿花,或惹香丝帕,都缠绕着一位男子。

我随同而来的绿衣女子们乃是此处的侍女,大家放下手中的碗盘,垂手低头而立,我也严严谨谨地站在一旁。

我仔细听着窗外的情形,正在这时,我听见一声高喝:“赵破奴!高不识!仆多!给我出来!”我听着这声音如同雷霆贯耳:今天真是热闹了,连霍将军也到场了!听起来他是找他部下,我揣摸着大约是不准他们逛窑子。

我心中不由一松,若是这样,赵破奴再昏也该清醒了。

清醒的赵破奴是不会找我的。

我如今听见霍将军的声音,心情平静地像听着陌生人的声音。

倒是这边的那个男客,命站在窗边的我把窗户打开:“这事情希奇,怎么冠军侯也会来这里?”他的声音有着一种低沉沙魅的味道。

我把窗子一打开,见到院子里的女孩子们正被霍将军的大喝吓得四散逃开,等到看清楚他的样子,一个个渐渐停下脚步,纷纷低声议论起来:“这就是骠骑将军?”“上次我说的不错吧?这回亲眼见了,你可总算相信了?”“好姐姐,你百回也不会错一回的。

真真久闻不如见面,比姐姐说得还俊俏!”……女人看见了好看的男人,连害怕的心思都没了,横竖离霍将军距离还远,有人忍不住越发八卦开了:“听说都二十的人了,别说正经媳妇了,连个像样些的女人都没有。”

“人家生得好,仗又打得好,大约跟从前的韩嫣将军一样,早被……”做了一个神秘的动作,压低声音,“看上啦……”“嘘,别找死!小韩将军就在那里面。”

回头看到我打开窗户,那说话的两个女子连忙低头走远些。

我开完窗户,身后的男子便走了上来,他生了一张俏白的面孔,两道乌剑也似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亮若宝石。

本可以算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却慵懒中透着三分邪气,浅笑中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

小韩将军?韩说?那个名叫夕琳的女孩子喜欢的人原来就是他?小韩将军将手支在窗沿边,远远看着霍将军。

霍将军果然在喝斥他的部下不该来妓院里逛,那小韩将军边看着,边顺手将我的右手牵在手中,抚摸把玩着:“匈奴人是那么好驾驭的吗?当作豕狗驱使也就罢了,拜为领军之将……”他挑起眉毛的角度充满一种讽刺的味道:“有翕侯赵信阵前叛变的珠玉在前,现在谁用匈奴人不都存着疑心?”我知道他说的赵信本是匈奴小王,名阿胡儿。

因当时的军臣大单于杀了他的父亲,所以叛投到汉朝来。

结果两年前,卫青大将军的漠南之战中,他阵前带军投敌,成为了现任大单于伊稚斜的左膀右臂,给汉匈之战造成了很大的威胁。

他又听到霍将军在说,仆多、高不识他们要女人完全可以买回去,到这样的场所来吆五喝六不成体统。

那小韩将军又是一声冷笑:“这群匈奴羯人,本就是一群丧家之犬,跟着他,图的不过是银子和女人。

看来,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啊。”

小韩将军边说着话,边捏弄着我的手指,发现了有轻微的反抗,遂低头看了我的衣裳:“你不是竹里幽馆的?”我不想在此时被赶出去,不置可否地轻咛一声。

他笑得邪魅:“谵台柳阁居然有这样的可人儿?”他侧过身,顺便将窗子随手带上,霍将军的声音顿时被掩了下去。

我看着窗户渐渐合拢的缝隙,不经意间回头,一张淡红色的唇凑到我面前,吹着气息逗弄我的双唇:“闻起来清新如兰,姑娘应当还是处子……”处不处子的,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他怎么一闻就知道了?还好似要故意引诱我一般,他将衣襟敞开,露出一片冰绡似的胸膛。

我避开他的身体,低膝编话寻求脱身:“大人,奴婢受我家姑娘之托来竹里幽馆办事,走错了房屋。

叨扰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这么说是办了糊涂事?”他还是不放我,拉着我从窗口退开:“那可要罚你弹一曲,点了竹里幽馆的姑娘还能够欣赏到谵台柳阁的曲子,难得啊难得!”这里的五个园子以各自的特色吸引人,其中明争暗斗甚多。

我道:“我不会弹琴的。”

他不给我细说的机会,一把桐油滑亮的古琴放置在我的面前:“弹首什么给大爷听?那凄凄哀哀的我可不爱听。”

我重复道:“我真的不会弹琴的!”他道:“你这算不算是在嫌客?”我听他步步紧逼,赌气道:“我真不会弹!”顺手在琴弦上一打,只觉得琴音清妙入耳,比方才柳殊儿弹的不差上下。

我有些吃惊于此琴声音的美妙,抬头看向那小韩大人。

他正以暧昧的姿势贴坐在琴案前,他的手指拂过长长的轸穗,穗子随他的手而飘动,一派妩媚风流之态。

他摸到了琴尾上,那里粉色的芙蓉石镶嵌成一朵朵姿态袅娜的重瓣花:“这琴尾上的芙蓉花色,倒是和姑娘的手指甚为相配呢。”

我听出了里面色意取笑的味道,耳边细听着霍将军是否走了,若他走了,我就要快些离开才好。

那几个竹里幽馆的姐姐岂容我占了她们的风光,围了上来:“姑娘是谵台柳阁哪一屋的?如何混到此处来?”“韩将军,人家不依,你方才说的话不算数了么?”……霍将军的声音越发听不清楚了。

我心中起了腻烦,便用手指在琴弦上反复拨拉着,一个个沁人心脾的琴音仿佛暑月里饮下了融融雪水,令人闻之忘忧。

拨到兴处,我拿出新学的推、揉、叩、切、按、提、拨、弹,十八般指法一一演示。

耳边众女的罗唣之声不知何时已然退去。

见琴声着实动人,我心中贪念顿起,抬头问道:“你的琴真不错,能不能把这把琴借给我一天?”我要让小吱他们听听,心中有曲无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乐器好。

生怕他不同意,道:“我说话是很算数的,明天傍晚我亲自还过来。”

韩将军听着,眼睛里似乎看见了什么有趣的小动物,逗笑道:“你若能给韩某弹上一曲,我就借给你。”

此言一出,竹里幽馆里顿时又一片哗然:“这把芙蓉瑶可是韩大人心爱之物,怎么可以……”“真的?”我目光凝聚,闪闪发亮地看着他。

我本疑心他会有什么猥亵的想法,谁知他只是这点要求,我的贪婪之心一时之间旺盛到不可收拾,只觉今天若拿不到这张琴,我可以不必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