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垣的洛城门边。

宽大的泥路上布满了车马长年累月压碾出来的轮履之印,高低相差竞达半尺左右。

翻滚的乌云将天空中所有的色彩都拥塞成一片黑暗,狂风从遥远的渭水上吹来,呼啸着撞击在正慢慢关闭的洛城门上。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城门内传来守城将士们关合城门时整齐的走步声。

他们一边徐徐推动庞大的城门,一边庄严而有力地低低诵唱着:“……警七曜兮,诏八神。

排阊阖兮,渡天津……”他们的声音伴着乌云狂风共同回荡在长安城的一十二个城门内外,“…………皇情畅兮,景命昌……”他们的歌声回音振振,殷殷如雷。

高楠木门轴在石臼里扎扎地转动着,厚阔的城门缓缓合拢,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关闭在气象巍峨的长安城门外。

“着——宣平门——关——”远远传来的城门传令,穿破云层,一声又一声。

“着——清明门——关——”“着——霸城门——关——”……小吱说:“弯弯抓紧马缰绳,我们跑过去!要不然,就得在城门外露宿了。”

我眯起视力模糊的双眼,只觉得眼前还是一片灰暗混沌。

不过,不时有雪亮的闪电从高空的云层里钻出来,伴随着惊心动魄的霹雳,在我的眼前隐约可现地勾勒出一座高大的黑色城池。

城外的荒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充满了潮湿的汽体——天快要下雨了,不入城,我们就会在城外的雨地里度过到达长安的第一天。

我抓住缰绳,璇玉姐姐牵着马,大家一起向城门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跑去。

我的头上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额头上火辣辣一片疼,身上的半边全湿了。

紧接着,我的身前身后,传来一片哗啦啦的水响,泼空大雨仿佛从天庭倾倒下来,我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被雨水打得睁不开来。

“璇玉,快跑!”风雨中传来小吱的声音,我觉得身下的马匹一颤,踉踉跄跄加快了速度。

也许是泥路上车马的压痕过于崎岖不平了,那匹老马跑出了没几步,前蹄一打滑,摔了下去。

我为了避免被它的身体压到,只好弃马跳远一些。

又是一片风雨大作,我在茫茫雨水中听辨不清方向,心中有些惶急,大叫:“姐姐!璇玉姐姐!”我从泥水中抬起头,带着粗糙咸味的黄浆水将我浑身抹了个透,我刚爬起来,又被身上的裙子绊倒:“姐姐!你在哪里?”“弯弯,别乱走,我们在这里。”

小吱叫我,璇玉姐姐在拉动马匹:“那鲁,起来!”那鲁在带着泥浆的水洼中扑腾着,试图站直无力的双腿。

我想他们两个都忙着呢,就自己爬起来,慢慢摸索着走过去,摸到了那鲁的尾巴:“我过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劲风。

我以为是挟裹着雨滴的怒风,不以为然。

只听得耳边一声大喝:“趴下!”抬起头,恰一道霹雳从我头顶划过,闪电将天地映得青白。

一片明亮中,我看到两只乌黑的巨大马蹄带着飞溅的雨水,直冲我身上来。

我似乎听到他身后还有很多马蹄混杂着雨点向我冲来。

风声、雨声、马蹄声一起灌入我的耳膜,我不知道向何处去藏身。

只得按照他的指令,合身扑倒在水洼里,抱住了刚刚抬起身的那鲁。

“哗啦——”与此同时,马蹄在我耳边踏出水花喷溅的响声,从我和那鲁的身上一跃而过。

马上的人在大声命令着:“分队!”本已扭伤蹄足的那鲁突地长嘶一声,璇玉姐姐叫道:“那鲁!”一股血腥味从我手掌边散开,即使是这瓢泼般的大雨也无法掩盖。

又一道霹雳从天空如银色树枝一般倒攀下来,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我从泥水里转过头,看到逼面而来的后续马队上一个个都是戎装骑士,他们双手紧紧握住缰绳,身体倾侧出马鞍……闪电黯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个是……这个是……骠骑军转弯的动作啊!我情不自禁撑手而起,去寻找那个当先从我身上越过去的人,就算是暴雨大作,就算是马蹄如箭,就算是天闪雷鸣,我,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我爬起来追了上去,满心思地想看看他。

模糊的眼睛在没有闪电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甘心地用手背揉揉眼睛,沉闷的天空让一切越发难以辨认。

从声音可以听出来,这一队纵马的骑士分成两队绕过我们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合为一股,他们的速度穿插得毫无商量余地,城门口的戍城校尉只好让即将关闭的洛城门略微缓一点儿,让骑士们像一条哗哗作响的铁链,贴着城门穿入了城市。

或许是因为城门关得狭窄了,风从缝隙中钻入,带着呜呜的鸣声。

我身上的湿衣也被这风带起,猎猎向门缝穿行而去。

到了城门的拱券石条下,高若天顶的城门漏泄出来的暮云残光如同白月照璧,我循着这最后一点儿光线向前跑着。

“喀喇喇——”就在这时,天空又一次酝酿出了一个灿烂的暴雷,一片雷光将天地万物都照彻得如同霜雪之地!我感到眼睛里一痛,似乎有什么异物流出,久有雾?的双眸在这个华丽的雷声中变得仿若明镜!在这片突如其来的视野中,白光渐退,阴霾全消,但见城门之中,百米开外处骑马立着一个人。

他玉冠束发,浅色袍角在骤雨中抖动,倾盆大雨将他周身上下,甚至他的坐骑都冲刷得一片雪白,连肩上的雕工强弩也仿佛是玉石雕刻,透着雨水般的颜色。

唯有他的两点眸子,是透彻纯粹的湛黑,这种黑如此令我熟悉,熟悉得让我不禁哭泣。

霍将军!我在心中叫了起来,这三个字一上心头,但觉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汹涌流入口中,一时悲喜难辨。

他只是毫无表情地朝我们的方向扫了一眼,一回身,手腕在雨水如注中打起一个鞭花。

他身后的一队骑兵也跟着他一起分开雨帘,踏过了长安城最宽阔的进城直道。

他的身后,城门在我面前慢慢合拢,成了一根银色的细线……雨下得越发紧密起来,如同一幅从天到地的大白幕子。

他,完全消失在了长安城的雨幕之中。

我失魂落魄地停在了城门口,放弃一般地慢慢回过头。

他消失了,于我,却如同被挖空了一般。

一串积水踩踏的声音,带着马喷鼻的响声,我转身一看,城门留下了一条狭窄的门缝:“进来。”

一名戎装的骑士坐在高头大马上,从门缝里低头俯视我,可能是他让戍城兵丁把城池门留了这条缝。

我怔然看着他,他坐骑的得胜钩上挂满了野兔野羊之类的猎物:“姑娘,这是给你们的钱。”

粗大的手摊开,一个厚织锦囊子递到我的面前,我不明白地望着他,他道:“霍将军踩伤了你们的马,这点够你们买匹新的了。”

我明白过来了,伸手接过钱囊掂了掂,想跟他说给多了。

马的价钱相差是很大的,那鲁这种驽马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他递过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告诉我,对方给我们的至少是半匹战马的价钱。

我想到我们需要用钱,他们大概也不在乎这些钱,便叫住他:“我……我还有同伴,能不能等一会儿?”他点点头。

我回头看到璇玉姐姐带着那鲁,和小吱一起向这边赶来,那鲁的腿上一片刺目的鲜红,走路也跛得厉害。

我安静地站在风雨中,心想,这一定是霍将军他们打猎晚归,方才为了抢着进城把那鲁给踏伤的,也许,他若不踏伤那鲁,踏伤的人就是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些天以来一直陪伴着我的璇玉和小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