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那样精明的人,到底还是一早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了,可孟青夏不大清楚白起到底知道多少,为此也不敢贸然说话,她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这黑暗都无法掩饰她的局促。

白起静静地看着脑袋几乎埋在他身上的家伙,她低着头,额前的发丝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白起虽看不大清她此刻的模样,但却隐约能看见低着头的她咬着唇,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向他解释。

“你虽不是有男氏姬姜女,但既然连容成都不曾认出你,也难怪湛在你身上,什么也没查出来,罢了,过去的事你也是身不由己,但从今以后,你便做回你自己。”白起的声音,如风般漫不经心,如云般淡漠平和。

白起不愿多说,孟青夏也不好再问,或许他只是将她孟青夏当作了姬姜女的替罪羊罢了,毕竟当初他遇见她时,她的处境可不怎么好,姬姜女曾是有男氏的掌上明珠,李代桃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孟青夏泯了抿嘴角,白起的口吻还算温和,就像是纵容宠腻一个难得能取悦他的珍宝一般,让孟青夏也有些大胆了起来,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那你不处置我?以前的事,也都不追究了?”

包括她擅自离开禹康的事,以及从前的劣迹斑斑?

“你的处置,明天再算。”

得寸进尺的野猫被打回了原形,孟青夏的小脸一垮,那神情变化得也太明显了,就像被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下来,不满地低语:“那你为什么要把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

“你倒是了解我。”白起微怔,语气轻嘲,然后不禁轻轻地勾起了嘴角,将这低头埋怨的孩子揽入了怀中,她不累,他也累了。

仿佛天翻地覆,孟青夏的身子一僵,整个人已经倾倒了下来,熟悉的男性气息将她抱围,她的头抵在了白起的怀里,由于身上的衣服大得禁锢了她的行动,白起只轻松一带,就让她跟着他躺回了床榻上,她想动,白起却已经像对待一个枕头一般将她禁锢在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他的呼吸,轻轻地拂过了她的发梢:“闭上你的嘴,睡觉。”

这样近的距离,黑暗中安静得孟青夏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作响,她的脸色又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距离白起这样近,让她有些不安地扭动起来,像是要掩饰自己慌乱的心跳,孟青夏没有听他的话乖乖闭嘴:“可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将我留在身边,难道你不怕我会对你不利吗?”

其实孟青夏早就想问了,以白起这样冷漠无情的人,就像上次死去的莎妮一样,白起一点也不在乎一个奴隶的死活,可她自问,虽然身为奴隶,但白起在吃穿用度上却始终不曾亏待她,他虽然待她总是不冷不热,就像对待一只宠物一样,高兴了,便会抚摸两下,不高兴了,便会置之不理,可同样是奴隶,她却不必劳动,不必听从任何人的命令,白起也不怎么理会她,待他的态度也常常是不冷不热地,他对她唯一的要求,好像就是“老实点”、“闭嘴”、“安分些”之类的……

“今天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白起轻斥了一声,孟青夏却不怎么怕他,无奈之下,白起只是懒洋洋地丢下了一句,像是在应付她一般:“因为你,可以让夜晚更好过一些。”

“更好过?可你不是总训我吵得慌?”孟青夏撇了撇嘴,倒有些自嘲,说起来,无论她做任何事,似乎总能得到白起不冷不热地回应,哪怕一句肯定的鼓励也不曾有过,包括这一回,她一路艰险来到这里,无非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可迎来的,却也只是白起一通冷冽的对待罢了……

像是一眼就看透了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一般,白起轻叹了口气:“今日的事便算了,睡吧。”

白起既是说罢了,那孟青夏自然也无话可说,她心中仍有些闷闷地,憋了一口气在那,但在白起怀里,孟青夏一动也不敢动

安静,长久的安静,就在孟青夏都以为白起已经入眠了的时候,头顶传来了白起听似安慰一般的声音:“你违背我的命令来到这里的举动,我虽不赞成,但很高兴,青夏……”

高,高兴……孟青夏的脸色刷地一红,白起的声线低沉磁性,略带了些慵懒的沙哑,蛊惑人心一般,钻进了孟青夏的耳膜里,这样的话语如此的暧昧,白起说话的语气又是那样慵懒暗哑,像是刚刚睡醒或是已经疲倦欲眠一般,性感得让人面红耳赤。

孟青夏果然不敢再多吭声一句话了,她僵直着身子,在白起的怀里掖不敢再乱动,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也不知是保持着这样神经紧绷的状态过了多久,孟青夏到底还是慢慢地放松了身子,呼吸也渐渐变得均匀了起来……

白起没有说话,只是蓦然睁开了那双深邃的星眸,夜色迷离,让人产生了错觉,仿佛从那双幽深的蓝眸里,也看出了几分迷离的柔光,她的存在,的确让他的夜晚更好过了一些,这本也是让他自己感到惊讶的事,他几乎,已经十多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直到这个孩子的出现……或许,有些连他也解释不清的事,时间会告诉他答案,至少现在,他似乎慢慢地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乐趣,或许将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也是件不错的事……

冒险来到这里,险些就会丧命,这样的举动虽然愚蠢,但比起从前只会惹麻烦的她,这孩子也算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

在接下来的几天,白起说的“惩罚”并没有因为那夜他的一句“今日的事便算了”而算了,孟青夏受到了严重的讽刺和打击,要知道,她来这里之前,可算是考古界的后起之秀,纵是泰斗级的考古元老,在专业能力面前,对她也算是颇为敬重,她以研究甲骨文与铭文见长,在这类人类早期文献或文字古迹研究上也算有建树,但来到这个鬼地方以后,孟青夏的专业能力已经不只一次受到严厉的打击,这是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早已经消失的史前文明,无论是语言,还是他们的文字和图腾,对孟青夏这所谓的“专家”而言,都是陌生的。

如今她虽然已经能流畅地与他们沟通,但白起他们所使用的古怪的符号文字,却是她见所未见,它们都是所谓的甲骨文与铭文的祖先,后世对于史前所遗留下来文明知之甚少,甚至是一无所知,孟青夏也从未想过,她一介“专家人才”,如今会沦落为小儿学字的田地。

这几日的天气已经渐渐地暖和了起来,孟青夏虽然没有再与白起谈论起栾崖岭之事,但白起似乎也早已心中有数,只是这几日白起几乎没有任何要动身回封地的动作,大军仍驻扎在原地,一休整就是好几日,孟青夏也摸不清白起到底是如何想的,这一想,孟青夏的注意力又难免分散开来,她已经蹲在地上好些时候了,手里握着一根木头,沙地上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符号已经写满了一地,抹平了又写,写满了又抹,湛在白起身边应该是最得力的部下之一,如今竟然也大材小用,亲自陪她站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练字,时不时还出言指导几句,这个孩子很有天分,聪明得很,可按照白起大人的意思,湛也只好将那副欣赏的表情收敛起来,总是嫌弃地要求孟青夏做到更好:“你应该多用点心,你看,你又走神了,白起大人回来了,你可就惨了,要知道,白起大人对你,可比我对你要严厉得多了

。”

白起……

这两个字眼似乎总能刺激得精力分散的孟青夏回过神来,她低着头,双腿蹲得有些麻了,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白起要在这里驻军好些日子,好在这附近似乎生活着迁徙至此的游牧部落,那日给孟青夏看病的妇人,就是那部落里请来的会些医术的牧民,那妇人那,恰好有些衣服,便改小了,穿在了孟青夏身上,但即便如此,出门在外,条件不比在王城里,孟青夏不得不时刻注意着将自己收拾干净些,若是再弄个灰头土脸,可未必会有那条件让她洗澡换衣服,若不是此刻真的蹲得太久了,她也不会累得一屁股在脏兮兮的沙土地上直接坐了下来。

别说孟青夏不好受了,就是湛也没好受到哪去,作为白起大人的得力部下,湛亦是出身贵族,又是夏后氏出了名的勇士,他的那些部下们,对他颇为敬佩,但此刻,他却陪着一个半大孩子耗在这,“教”她学习他们的文字,这让湛时常在他的部下面前颜面尽失,陪着孟青夏站在那,湛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脸都遮盖起来,以免让人笑话。

孟青夏学得的确很快,白起大人既然特意嘱咐湛来教她文字,足以表明白起大人对她的格外恩赐,毕竟就算是贵族中,也有一大把人不懂得这些文字,更不必说那些平民和卑贱的奴隶了,通常只有在身份尊贵的统治阶级中,祭祀或是军事抑或是政事上,才会使用到文字,就算平民想要接触到这些文字,恐怕也未必能有机会,无论是承载文字用的甲骨或是布帛,无一不是珍贵无比的,平民可没有那样富裕的能力。

这小奴隶若只是一个小奴隶,根本没有必要学会这些文字……

“你又走神了,我亲爱的小奴隶,看来你是忘了,白起大人可是说过的,要亲自检查你学习的成果,你又忘了,昨天白起大人是怎样惩罚你的吗

。”湛一副痛心无比的样子,心中却无不是怨言,这样的小事,本不该由他湛亲自出马,这小奴隶,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不打不骂,又该如何让她好好专心做自己的事呢,这种事,若不是阿修和阿观那两个家伙伤得太严重了,看着这小奴隶的工作,本该由他们来做。

湛这话明显是戳到孟青夏的短处了,无论他说什么话,这个小奴隶也总是没听到一般,有时候可以将湛都气得不轻,可也总拿她没办法,听说昨日白起大人亲自考了她学习的成果,最后罚得她直到今天握着小木棍的手都有些发抖,白起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无论做任何事,他都是无比杰出的,就算是当老师,白起大人也绝对是最优秀也最严厉的一个,这个小奴隶,昨天只怕被罚着写了一夜,到现在都仍心有余悸,恐怕也正是因为精神状态不大好,这小家伙今天才会频频走神,有时候,甚至握着小木棍直接坐在那睡着了,看得湛好几次都是哭笑不得。

湛提到了白起,孟青夏不禁更是满肚子郁气,分明应该是形势最严峻的时候,白起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是,就算他能将事情处理得游刃有余,但姒纵之事,难道不该令他感到烦心吗?可昨日,白起却亲自陪了她一整天学习之事,白起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师,对她可不客气,若是错得太厉害了,白起罚她也罚得极狠,可她的事,和如今的形势比起来,难道不是应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吗?!

孟青夏的眼皮很沉,练字的手也几乎握不住小木棍了,湛苦口婆心的劝说在一个连眼皮都睁不开的人面前显然没什么用,看着这个已经旁若无人坐在那睡着了的小家伙,湛哭笑不得,正想用一些别的法子督促她继续练习,却见到不远处正和部下们谈完事情回来的白起大人已经朝这走了过来,那伟岸而又英俊的年轻统治者显然也看到了这位正在打盹的小奴隶,湛心中默默一哀,上前了几步试图行礼:“白起大人……”

白起淡淡地扫了眼那盘腿坐在地上,手中还握着小木棍,脑袋不断往下点的小东西,不禁微微挑眉,湛一见,刚想叫醒那睡着了的小奴隶,替那家伙说几句好话,便被白起阻止了:“不必了,湛,你先下去吧,正好你的哥哥涟也才刚刚回来了,你去一趟,我另有事要交待你办。”

“白起大人?”湛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称诺,退了下去,临行前,他甚至还好心地为那仍直点头打瞌睡的小奴隶捏了一把汗。

孟青夏实在是太疲倦了,甚至不知道白起已经来了,看着她坐着也能睡着的模样,白起倒是没有叫醒她,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孟青夏面前那些还印在沙地上的文字,临近最后的几笔有些歪歪斜斜,大概是她的精力已经无法集中了,除此之外,他倒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聪明得很……

孟青夏的脑袋一垂,手中握着的小木棍也彻底脱手了,白起的眼中闪过了异色,随即唇角微微一扬,湛蓝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哭笑不得,他只好上前将这个睡着了的小奴隶给捞了起来,只是动作要比以往放轻了一些,孟青夏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一轻,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她,脑袋里倒是知道是白起来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转了个身,一手抱住了白起的脖子,一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未完全清醒:“白起,你回来了……”

也许是早在孟青夏清楚意识到自己可能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开始,也可能是从那夜白起因为她浑身是血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他面前而发怒的时候开始,也或许是白起的那一句“我很高兴”使然,这几日,孟青夏总觉得自己和白起的相处模式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可仔细要说,似乎又什么也说不上来,因为一切又好像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我们要在这里再待很久吗。”孟青夏仍是困得睁不开眼睛,这几日在白起严厉的教导下,她几乎能勉强看懂这几日白起让苍鹰送回禹康的消息,白起似乎一字都没有提即将面对的栾崖岭的处境,可白起也没有提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返回封地。

“明日便动身回去。”白起淡淡地回了孟青夏的问题。

明日?

孟青夏似乎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着一双还氤氲着水气的黑色眼睛,圆溜溜的,噙满了惊讶和疑惑:“那我们,要绕过栾崖岭吗?”

看着面前的这双珍珠一般晶亮的眸子瞬间将随意一扫而光,白起漂亮的唇角,微微地弯起了:“看来你很关心这件事。”

“我自然是关心这件事!”孟青夏微微鼓了腮帮子,白起一向将她当作孩子看待,在白起面前,她的言行举止,也时常不由自主地有些孩子气,这一点,恐怕孟青夏自己都不曾发觉。

白起的笑容,让孟青夏有些不自在,关心白起什么时候下令回去,本来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况且明知栾崖岭有诈,孟青夏不明白白起为什么不早些绕道回去,反而在这里驻扎了这么多日,难道只是纯粹的像他说的那般让奔波了一个冬季的士兵们好好在此地休整几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