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也不知道几点,迟大志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没开灯,周围一片漆黑。

电话里,迟大志的声音带着一些疲惫,他沙哑的对我说,闻昕,我认真的跟我妈谈了一次,她死活就是不同意,不过你放心,我有信心说服她。

我还没有完全清醒,一时间不明白迟大志在说什么,等到我想明白之后,对着电话的听筒大吼了一声:“你有病吧!”然后重重的挂了电话。我坚决不能容忍迟大志对我的这种戏弄!

雨还在下,雨滴好像很沉重的样子,从万米的高空一滴一滴砸下来,砸的外面的树叶子啪啪做响,或许,也让它们感到生疼。

我忽然很感到很伤心,好像没有缘由,就是为了伤心而伤心。忽然很想大发白,和着雨滴的节奏落下泪来。

哭总是会让人心里不快的,即使在掉眼泪之前我还没有想清楚是为什么哭,但是在眼泪流下之后总会莫名其妙的就找出一万个理由,于是哭起来总是觉得****。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的体会,十分深刻。

我想,迟大志的妈对我评价是她发自内心的,尽管我历来对长辈们的评说不屑一顾,但偶尔回想起少不更事的年纪里经历的往事常常会暗自惭愧。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纪峰和我一起到迟大志家过周末,吃过午饭,迟大志的母亲从家里拿出一块做衣服的料子带迟大志去裁缝店给他做衣服,我和纪峰死拉活拽,他母亲都坚持要去,迟大志在他母亲的面前向来是不敢造次的,无奈,我和纪峰只好陪他同去了。

当时是下午,我们三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个貌似老年的知识分子出了王府井地铁,一上来就被通道里一群讨饭的团团围住,那年好像某个南方省份遭遇了**,地铁、商场、居民区里都能遇到讨饭的灾民,与现在的乞讨者不同,他们可能确实遇到了困难,不光要钱,馒头、剩饭之类的东西也能让他们感到欢天喜地。

遇到第一个讨饭的,是个老太太,满头的白发,脸上流露出旧社会一般的悲苦,她拄着一根棍子颤巍巍地走到我们面前,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来,眼中毫不掩饰的企盼,喃喃自语似的嘟囔着“家里遭了灾,行行好,好人有好报……”我向来是不信这些的,本来打算跟纪峰迟大志一起去看一场电影,不想却要到裁缝店去浪费一个下午的时间叫我的心里一直感到有些憋屈,所以,当这个老太太一心希望得到我们施舍的时候,我毫不留情的将怒气撒给了她。

“让开!”我不客气的对她大嚷,“让开,没有,没钱,也没吃的!”我走在前面,跟她僵持着,“让开,听见没有!没钱,没钱,我再说一次,没钱!”

半点他的模样,而与他长相甚至声音都不差分毫的父亲出现在我的家中,在我的眼里,那不是纪峰的父亲,那是几十年以后又一个纪峰的模样。

忽然觉得伤心已经很多了,我要尽可能的保护自己。纪峰拉我的衣服,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钱给了她。

老太太得到了施舍,连声感谢,并且迅速的离开了。

我大声的数落纪峰,怎么数落的我已经忘记了,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在我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纪峰给我花五毛钱买根冰棍都得琢磨半天,怎么见了一个要饭的出手就这么大方。我连损带贬,一口气说了十几分钟,纪峰一句话都不敢说,路过一个买冰激凌的小店,迟大志进去给我买了一个冰激凌,被我一下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两脚……在我数落纪峰的时候,迟大志敬爱的妈妈一直没有说话,当我把冰激凌扔到地上的时候,她显得很愤怒,挖苦我到:“哟哟哟,看不出来闻昕还真是一个娇小姐,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从唐山农村出来的,看看闻大小姐现在的样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连我们家迟大志扔掉的西瓜皮都恨不得捡起来再啃上几口的小囡囡。”她说完之后鄙夷的看着我,又啧啧了几声。

[ 书客网 ShuKe.Com ]我记得就是从那以后,我恨透了这个从上海来的女人。

她说的这番话严重的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站了一会,有些不知所措,然后重重的踢了迟大志一脚,哭着跑回了家。

我曾经因为这件事半年都没有再与迟大志往来,老实巴交的纪峰别扭的夹在友情的中间,显得十分可怜。

最可气的是,在学校里,当着众多的老师,迟大志的妈妈把这件事情添油加醋的讲给我的父母听,可能还说了许多类似“你家闻昕实在没有教养”之类的话,气得我母亲几天吃不下饭,一看见我就大喊头晕。

我有将近十年没有去过迟大志的家了,从那件事之后自然也没有再见过他的母亲,那时候她才只有五十来岁,头发黝黑,总是打扮的干净利落,虽然当时已经年过半百,眉宇之间仍流露着上海的女性所特有的娇媚的气息。我想象不出来她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她现在不知道我的模样,事情过去了十几年,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当时的行为十分可笑,也不明白究竟会为了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我想,如果换了现在,我一定不会那么做,不会对着纪峰唠叨个没完没了,从纪峰掏钱给老太太的时候,我就会冲上去抢回那一块钱,死死的攥在手里,自己去买一个冰淇淋来吃。我不认为对哪怕一块钱的追求是一个错误。

我想,这就是我这十年以来的变化,从少不更事到接近而立之年,我想我变化的更加实际。

雨过天晴之后,米晨静打算跟闻铁军一起回唐山去了,我妈妈打电话过来叫我回去家里吃饭,她说闻铁军买了很多我喜欢吃的大螃蟹回家。

螃蟹是个好东西,因为它的味道鲜美,我对这种八只脚的怪物印象一直不错,但自从我了解到这东西居然是食腐动物之后,我对它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我的这种情绪产生在最近的几年当中,闻铁军并不知道,我猜测,在他的记忆当中,我的喜好永远停留在二十岁以前。当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疯狂的喜欢旅行,整天梦想着四处游走,如今,我听见有人说“旅游”这两个字小腿就开始抽筋。

闻铁军坐在电视机前心不在焉的转换着频道,我进门之后他站起身去迎接我,搂着我一起坐到电视机前。

闻铁军最近显得很疲惫,我看着他,却不忍心再责备他。

米晨静从厨房出来,她笑呵呵的,招呼我跟她进了里屋。她从*头的被子下面拿出一个盒子,神秘兮兮的塞到我的手里。

我掂了掂,沉甸甸的,却猜不到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我当年结婚的时候那个人给我买的,一共有十五颗钻石……我没有机会带,你经常出去……就留着吧。”

我打开来看,一个钻石的手链,每一颗钻石都有黄豆大小,我曾经见过旅行团里有个台湾老太太带过这种红色的钻石,她说这是“鸽血红”,是钻石当中的稀世珍品,价值连城。

我的心跳的厉害,暗自盘算着这串手链的价值,我从没收过如此贵重的礼物,我想这些钻石的价格加起来应该过了百万。

“这个……嫂子,太贵重了,这个我不要。”我有些口干舌燥。

米晨静微笑着将手链放回我的手心里,缓缓说到,“还有什么比情谊更贵重的?”她拉着我的手坐在*边,“闻昕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这次是救了我的命……没有闻铁军我活不下去……”

我不想听米晨静说跟闻铁军有关的这些话,我内心里很想忘记关于闻铁军做过的那些胡涂的事,米晨静时时刻刻在提醒我关于闻铁军的这些错误,我对她这种做法很反感。

“那么……我收下了。”说着话我将钻石随便的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大声叫喊着我的名字,我在转身离开米晨静房间的瞬间又看到了她苍白的脸,觉得她真可怜。

“嫂子,我哥被别人骗了,他是一心一意爱你的……”

米晨静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的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妈在叫你,快去吧。”

往厨房走的时候经过客厅,闻铁军心事重重的看着我,好像担心我把他的事全抖落出来似的。

“我正想跟你说个事儿。”我的家长一边拨弄着锅里的青菜一边跟我说话,“我托马老师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找个时间去看看。”她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跟我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和,完全像她若干年前在出门之前给我布置额外的家庭作业时的口吻。

我掏出口袋里的钻石手链,想象着米晨静对于那个秃子段长该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你手里的东西哪来的?”她将锅里的青菜交到我父亲的手里,夺过手链自己看了看,“我好像见你嫂子带过,怎么在你这里?”

“她送给我的。”

家长斜着眼睛看我,“她把这个贵重的东西送给你干嘛?”说着向米晨静走去,似乎要替我还给她。

“妈——”闻铁军喊住了她,“你管那么多干嘛?米晨静就愿意送给她……那是她们俩之间的感情,你怎么什么都搀和。”说着话,闻铁军从我妈妈的手里有拿过那个手链还到我的手里。

我对着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端详了一番之后不客气的带到了手腕子上,然后挑衅似的对着家长挥舞了一番。她叹了口气,“唉,我这是习惯了,什么事都愿意替你们操心……”她无可奈何般的笑了笑之后又说,“我跟你爸都老了,可总觉得你们长不大,闻昕,你可好好收好了,别随便扔,弄丢了就连同你嫂子的情义也丢掉了。”她说完转身去收拾桌子,做吃饭的准备,米晨静也过去帮她。

趁着大家都在忙的机会,我又坐回闻铁军身边,看看手链,又看看他,学着家长的样子叹了口气,“闻铁军,我老了,可你怎么好像一直都长不大呢!你得知道,有些情感一辈子都不能丢,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闻铁军紧紧攥着我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低下了头。

“听我一句话,忘了方明吧,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肚子里没孩子。”闻铁军沮丧的将身体靠到了沙发上,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发呆,好一会,“她肚子里根本就没孩子。”他重复了一次,我能感觉到他有些失望。

其实我曾经设想过方明的肚子是空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个没有廉耻的谎言。“就算她有孩子你又能怎么样呢?”我问。

“就算最后她没有留住孩子,我心里总会有点安慰。”

“你骨子里是个贱货!”我恨恨地骂了他一句之后起身,率先坐到了饭桌前。

今天的饭吃的没滋没味,闻铁军买回的螃蟹我一个也没吃,米晨静奇怪问我为什么不吃,我看着闻铁军的脸回答说,这东西太不要脸,多脏多丑的东西都去吃。我的家长听后拍了我一巴掌,又说了一些我永远长不大之类的废话。

饭吃到一半,不知道那个闲人来敲门了,最近这帮退休的老年人活动特别多,不是下象棋比赛就是集体爬山、扭秧歌,他们声称是为了锻炼身体,其实是为一些丧偶的老头老太太们搞的类似年轻人的“单身派对”之类的活动,偏偏我的父母热衷成为这类活动的组织者,可见他们退休之后的文化生活几乎空白。

米晨静抢先站起身去开门,我听见她问:“您找谁?”

“闻老师是住这吧。”对方的声音我听起来十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既然是来找闻老师的,我们都没有动,继续机械地挥舞着筷子,我父亲一个人跑到客厅去看是谁,刚出了餐厅的门口他就高声的叫喊起来,“唷,快坐,快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说提前打个招呼!”听见我爸的吆喝声,老太太也赶紧跑出去看,到了门口,她也跟父亲一样惊讶的高声说到,“唷,纪老师,您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还没吃饭吧,快来,快来!”

我猛然想起,那听起来熟悉的声音是纪峰的声音,他们夫子俩说起话来声音几乎分辨不出。

我也跑到客厅,纪峰和他父亲长的很像,看到他父亲我就能想起他的样子。

“闻昕,快给纪老师倒水。”

“噢。”我答应着,拿了杯子倒满了水递给纪老师,这个老头自从退休之后跟着他后来娶的老伴一起生活也不知道去了多少年,现在看起来连半点知识分子的风度都找不到了,一套半新的中山装穿在身上看起来各位蹩脚。

“纪伯伯,喝水。”我仍然按照小时候的称呼叫他纪伯伯,我记得他很会捉鸟,冬天的时候经常用个破筛子支起来在雪地里给我们扣麻雀,他还有很多捕鸟用的网,跟鱼网的样子差不多,春天和秋天的时候常常带上网到郊区去抓一些长相古怪叫声动听的小鸟回来给我们饲养,那些小鸟多半会莫名其妙的死去,还有一些被纪峰放飞了。我记得好像有一次傍晚,我偷了他的那些捕鸟用的网叫上迟大志跑到公园里去抓鱼,被管理员没收了,后来几次我在院子里听见他跟纪峰嚷嚷有没有看到他的网,不知道纪峰有没有告诉他是我偷的。

纪老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闻昕真是长大了,若不是在家里,我恐怕都认不出来了。”

我父亲笑笑说,“大是长大了,可惜还跟个孩子似的,贪玩,不懂事。”

纪老师仍旧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眼睛里面除了笑容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我无从知晓。

我拉着闻铁军一起向大人们告别,声称我们要出去谈一些大人不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只是笑,我和闻铁军在他们的哄笑声中走出家门。

我和闻铁军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说,我只是不想多看纪峰的父亲,我最亲密的青梅竹马的朋友已经莫名其妙的死于非命,我终日想念他活着时候种种的好,今生今世我不得再见到半点他的模样,而与他长相甚至声音都不差分毫的父亲出现在我的家中,在我的眼里,那不是纪峰的父亲,那是几十年以后又一个纪峰的模样。

忽然觉得伤心已经很多了,我要尽可能的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