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的感觉,这些年我几乎是混过来的,在城市和城市之间晃悠,似乎到处都是我的家,又似乎我是飘荡在世界上的一颗野草的种子,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生活的列车要将我带到何方。所以,这许多年里,我一直都在飘荡,是完全的被动,没有丝毫主张的那一种。

昨天,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大发白,他又胖了。远远看去,他的躯体宛若注了水的猪肉,头发很乱,像晾干了之后的墩布那样支楞着。他一直低着头走路,没看见我,于是我也没招呼他,就那样与他擦肩而过,仿佛我们从不相识。

我到银行去交电话费,快下班了,银行的保安就站在门口,像个饲养员那样把从银行出来的人一个一个的从门缝里放出来,而我,则像许多其他来晚了的人一样被关在了门外。我有些不甘心,趁着又一个人走出来,我上前推门,并且迎着保安的脸煞有介事的骂到:“你们主任这个王八蛋怎么还不出来,我都等了他半个钟头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冲了进去,到柜台前轻松的交完了电话费,我的内心忽然有一些满足。

我就是在从银行回家的路上遇到大发白的,与他擦肩而过之后,我禁不住暗想,今天的大发白与往日不同,他那圆滚滚的肚子里除了大粪,一定还装了什么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呢?我忽然很想知道。

由于带了一个旅行团前几天刚从湖北的黄州赤壁回来,我十分疲惫,到家之后晚饭也没吃就爬上床去睡了。大概九点来钟的时候,我听见敲门声,从敲门的频率和力度来看,应该是大发白。

果然是这厮。他依旧低着头,骄傲的挺着肚子,眼睛盯着我的脚尖。我见他不开口,也懒得说话,只让了一道缝叫他进屋。跟在我身后往客厅走的时候,大发白问了我一句“今天你从我身边走过去怎么没理我啊?”

我老实的回答到:“我以为你没看见我呢。”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打开了电视机,他喝了两口水,站起来跟我告辞,说到:“那我走了。”

我也站了起来,答应着:“噢。”他走出了我的家,关门的一瞬间我才想起来问他一句:“纪胖子呢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一边朝前走着,一边瓮声瓮气的回答了我一声:“没事。”

于是我继续睡觉。

最近身体很差,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没完没了的。昨天,我梦到张艺谋又拍了一部新电影,叫《扯淡》,女主角是张曼玉,男主角居然就是大发白,其中有一个很俗套的镜头就是在一个西餐厅里,大发白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光闪闪的钻石戒指送给张曼玉,张曼玉戴在手上,心花怒放,抱住大发白的胖脸开始跟他亲嘴,我也没来得急算计他们亲吻了多长时间,反正我醒来之后的半个小时之内,脑子里就一直定格在张曼玉搂着大发白亲嘴的画面上。

我心里想,大发白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居然在我的梦里就这么轻易的泡上了张曼玉。

张曼玉曾经一度成为迟大志少年时代的性偶像。有一次在饭桌上喝醉酒之后,迟大志抱着我的肩膀痛哭流涕,让我觉得他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心里一阵隐隐作痛。在他趴到桌子底下临睡着前说的一句话却叫我没搂住火儿,对着他的屁股猛踹了好几脚之后绝尘而去,连帐都没管结。那天迟大志对我说:“我为什么哭?我为什么伤心?你想知道吗?……我,……我他妈的实在想念张曼玉……”

我、大发白、迟大志,我们三个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在一起鬼混,小学、中学我们都在一个班里,在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以为,像我们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里出生的孩子命运大体都一致,将来无非都是像父母一样规规矩矩的待在某个国家单位里,成日里为人际关系发愁,完成本职工作之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同事给挤兑走,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注定都是不同的,我跟迟大志后来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的不同专业,大发白则只考上了职业高中。如今,我成了一个作风散漫的英语翻译兼职做导游,迟大志从中文系出来以后灰头土脸的混进了报社当记者,而从小就巴望着长大以后能带上一顶大檐帽的大发白竟然也终于如愿以偿,他当上了火车司机。

再早几年的时候,还有一个长相十分**的漂亮小妞成日与我们厮混在一起,是我们父母工作的大学里一个锅炉工的女儿,叫袁芳,她原先是个大饭店里的总台服务员,如今远嫁美国,与我们失去联系很久了。迟大志还时不时的提起她,据说,是因为小妞在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能给迟大志弄几张饭店西餐厅的免费招待券。就凭这一点,我无数次的数落迟大志“你可能天生就是个贱种,一张招待券二百三,可小妞从你那顺走的原版DVD少说有三千块钱的吧!”每次,迟大志都对我嗤之以鼻。他有他的价值观。

说远了,有点跑题,我原本是想说大发白的。

是的,大发白就像你在前面看到的一样,他的性格有时显得懦弱,甚至有时候我觉的他像个被人整夜整夜翻来覆去糟蹋的姑娘,眼神当中充满幽怨,看多了以后让我不由自主的会产生用脚去踩他的大肥脸的冲动,一次又一次……

我睡觉到凌晨三点的多钟的时候,醒了。想着梦里的大发白还有张曼玉亲嘴以后的事情,也许还想了点别的,反正就是像条快被晒死的鱼那样在床头上耷拉着脑袋发呆。

我听见楼道传出一些动静,感觉就像把一块一块的猪肉往地板上摔的那种声音,等到这些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在我的门外停下来的时候,我心底便证实了猜想,翻身跳下床去开门。

我家的门外,大发白果然站在那里。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低着头走了进来,像被人打肿了脸那样嗫喏着说:“我以为你正睡着,还担心你骂我。”

反正我也睡不着,索性打开了客厅的灯。日光灯苍白的光芒照耀着大发白空洞的眼睛,让我突然有些悲伤,本来想骂他来着,竟也史无前例地忍住了。

“三点多了。”我又看了墙上地挂钟一眼,抓起桌上地烟来点了一根,盯着大发白地脸说到。

我发现我与大发白之间地交流永远显得比较吃力,不知道是不是他没上大学地缘故,比如刚才我说的那句“三点多了。”其实完整的意思应该是“三点多了,你这个王八蛋不在家里睡觉跑这里来干嘛!”如果换成是迟大志或者任何一个与我交往超过半年的朋友都会知道我的这个意思,但偏偏就是大发白,在我说完了这句话以后认认真真又盯着手表看了一遭,纠正我道:“三点五十二,快四点了。”

我只得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都快四点了,你不跟家里睡觉跑我这来干嘛?”

“我睡不着。”大发白老实的回答到。对毛主席保证,要不是因为桌子上的烟灰缸是我家里剩下的最后一个的话,我早就抄起来冲他脑门飞过去了。

“痛痛快快的,到底遇上什么难事儿了,说出来,我跟迟大志不会不管你的。”

大发白从小就这样,明明是他有什么事找你帮忙,但从来就不干脆的说出来,他就是来回的在你跟前晃悠,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发白的真名叫纪峰,打从六岁开始,我跟迟大志无论任何时间、地点都这么叫他大发白,说起来还有段故事。

我们小的时候夏天从不睡午觉,三个人都是等待家里的大人睡熟了之后偷偷溜出来,先出来的就站在还没出来的人的家门口吆喝,刚开始我们都是吆喝彼此名字,后来发现根本行不通,大人一听见有孩子在门口吆喝自己家孩子,就像警犬那样一骨碌爬起来,宁可自己不睡觉也在孩子的床前死守,后来,迟大志想了一个好办法,就是给每个人一个编号,我叫一四七,纪峰二五八,迟大志三六九。那天中午,我跟迟大志先出来,大太阳底下站在纪峰家房子后面扯着嗓子喊了他两个钟头“二五八——二五八——”纪峰愣是没出来,快到上学的时间了,纪峰由他妈拎着从家里走出来,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他妈一边走一边还跟旁边一个老师抱怨,“也不是谁家孩子,大中午不睡觉,一个劲二五八,二五八在我们家门口吆喝……”我跟迟大志一肚子气,把纪峰拽到我们小学的厕所后面结结实实的揍了一顿。纪峰十分委屈,一边哭一边说他把自己的编号给忘了,作为女生,我当时就心软了,一边给纪峰揉着头上被我们敲起的大包,一边看着他青一道白一道的脸,给他起了这个现在的名字,大发白。我记得我当时真的像个小姐姐似的,语重心长的对他说,“纪峰,以后你的代号就是大发白,记住了吗?就是你被我们揍得青一块白一块的这个大发白。”从此纪胖子对于他的编号刻骨铭心。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年纪胖子只有六岁,我跟迟大志八岁。

这二十年以来,与我和迟大志相比,纪胖子过得比较沉重,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大约是初中二年级的一天下午,正在上生物课,年轻的女生物老师正在红着脸蛋给我们讲女性**和男生睾丸的时候,听的津津有味的大发白被他舅舅带走了,原因是他妈突然去世了,享年四十多岁。大概从那时起,纪峰变得更加畏缩,总是担心自己随时会像他妈那样死去。

长大成人之后,面对大发白的沮丧,我总是跟大发白说这样的话,我说纪峰,我们都是小人物,小人物就是生来就有许多许多烦恼和不如意,我们无力改变,只能自己变得更坚强,不能总是夹着尾巴做人……我的话遭到了大发白和迟大志的一致反对,大发白认为我不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小人物,因为实际上我活的很洒脱,而迟大志则根本不认为他与我和纪峰一样是悲惨的小人物,他把流氓作风充分发挥到他的记者工作当中,靠着许多复杂的社会关系,他在各个阶层都混得如鱼得水那般滋润。实际上,靠着迟大志的这些关系我也捞了不少实惠,尽管如此,我毫不掩饰对他的鄙视。

那天凌晨,纪峰哭丧着脸找到我的原因是因为他把他们机务段段长的小舅子给打了一顿,具体的原因我并不知道,也没问,这二十多年以来这是我确切知道的纪峰第一次动**人,尽管从小到大,他的身材肥硕,拳头又很结实。

机务段的段长的第二个老婆姓米,叫米晨静,曾经是我哥哥的同学。有一次我为了给一家国外的出版公司翻译关于唐山大地震的资料去了唐山的抗震纪念馆找照片,正赶上米晨静请我哥吃饭,我也跟着去了,席间见到了他的老公,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般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是个能将孙子兵法在社会主义体制下运用的活灵活现的家伙,他对我十分热情,声称如果有事需要调火车皮,直接找他肯定没问题。我当时对他的话深信不已,结果,那年冬天,我跟人合伙在临近春节的时候从南方捣腾了一批柑桔打算运到北方,准备卖个好价钱能够小发一笔,谁知,当我和我哥拎着两瓶茅台酒找到他家的时候,米晨静已经跟他离婚了,结果可想而知,那些柑桔全烂了。

那至少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我对段长的印象已经模糊,最深刻的是他的头发,非常浓密,又黑又亮。后来我听大发白说他们段长那一头黑发至少值十万块,全是种上去的,原来段长是个秃子。

我跟纪峰说:“打就打了吧,公安局抓你了?”

他说没有。

我说那你怕什么,他说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们段长,一连两天都睡不着觉。

我打了个呵欠,只说了一句话,大发白就踏踏实实的回家去睡觉了。我说你别瞎担心了,你们段长贪污受贿,我哥跟你们段长的老婆是同学,昨天我跟我哥打电话的时候听说检察院正在查你们段长,说话他就监狱里边待着去了。

其实我在骗他,我根本不了解任何关于段长的最近和将来。我哥也不可能知道段长的现任老婆姓甚名谁。

我哥比我大五岁,他两岁大的时候就被我父母给送到了唐山老家,一直跟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没上过大学,也不愿意离开唐山,这些年自己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虽然,我们并没有在一起生活和成长的经历,可是我们的感情依然非常好,并不像大多数不跟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孩子那样对亲情淡漠,我哥对我的父母十分孝顺,他从小就这样。就像我的父母孝顺我的爷爷奶奶一样。但是现在,我们家跟我哥的关系显得有些尴尬,自从他跟米晨静结婚之后,我那传统的知识分子父母拒绝承认闻铁军是他们的儿子,我的一辈子在大学讲台上讲述人类遗传医学的父亲大人甚至大骂他的儿子是个王八蛋,完全不以科学为依据。

闻铁军这个名字显然很土气,是我爷爷给他取的,据说是因为我们家族的家谱当中写着,到我们这一代的时候,我们的名字中间必定得是个铁字,也许是出于对祖宗的敬畏,我哥叫铁军,我堂哥叫铁蛋,我堂妹叫铁梅……反正他们的名字中间都按照祖宗的规定规矩的加了个铁字,我也是,我以前叫闻铁昕,由于上小学之后被同学取笑而叫我“闻铁锨”我以不上学而要挟逼着我父母给我改了名字,去掉了中间的铁字。

现在的唐山发展很迅速,完全变成了一个发展当中的现代化都市,我是出生在这里的,大地震那年。有好几回我去唐山看望爷爷奶奶,我嚷嚷着叫闻铁军带我去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玩闹的街心公园还有黄昏的马路上去看一看,每次回来都感到失望,因为那些唯一的记录下了我和我哥哥童年脚印的地方早已不复存在。时光流逝,唐山这个承受过巨大灾难的城市跟首都北京一样在飞速的发展,我和闻铁军的童年时光就像那些陈旧的,轰然倒地的旧楼房一样,随着推土机的轰鸣声一起永远的消失了。对此,闻铁军总感到无限的伤感,而我,总是会用手指头拍打着闻铁军的脸蛋,无可奈何似的对他慨叹:“小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你不能不承认,我的确是看起来比我哥成熟、世故,或者换句话说,我比我哥更滑头,我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我在城市里成长的缘故,城市不仅给了我丰硕的物质与精神生活,也把我打造成了一个滑头,不折不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