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 第五章(4)

在边亚鍕的一生中,他始终都在后悔一件事,那天真不应该去中山公园,不该亲眼看见那血淋淋的一幕。

以后,当他在狱中苦熬着那漫长的岁月时,那些鲜艳的花朵、那些比花朵还鲜艳的血,常常使他从睡梦中猛然惊醒。他坐在自己那条窄窄的睡铺上,睁大眼睛望着夜空,一直坐到天明。

再以后,当他腰缠万贯地出没于豪华酒店和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时,那张令人心悸的脸常常会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令他心绪全无,痛苦万分。

什么是幸福?边亚鍕对那些追随在他的左右企望发财的男人和女人说,幸福就是永远看不见他不应该看见的画面。

男人和女人听不懂他的话。问,边老板,什么是不应该看见的画面呢?

比如,我熬了一锅粥,又往粥里吐了一口脓痰,然后用马勺搅和一下请你们吃。看见我吐痰的人,一口也吃不下去。

饿极了时,他也不得不吃,但吃下去了他会觉得自己很惨。没有看见我吐痰的人,永远都是幸福的。

男人和女人皆愕然。

你们要小心,我的每张钞票上都有脓痰和污血。边亚鍕大笑,笑得开心,也很惨。

那是六八年夏季的一个下午,边亚鍕本来已经约了一个女朋友去吃饭,周奉天突然亲自来约他去中山公园划船。

“奉天,我不去了,已经约了女朋友。”

“我还约了陈成,”周奉天为难地说,“如果你不去,会很哕唆的。”

“能不能改个时间?”

“来不及了,约了十几个人。”

边亚鍕只得和周奉天一起去了中山公园。他们一共十三个人,先在园内闲逛了一阵,然后买足了汽水、糕点,分租了六条船下水了。

边亚鍕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要在中山公园划船呢?

在全北京,甚至是全中国,再也没有一地方比在中山公园划船更没意思了。高大严整的灰墙下,一条又短又窄的筒子河,就像是北京城里的死胡同,令人有四面碰壁之感。

也许,当人沿着命运安排的路走下去时,总会有一天四面碰壁的。

陈成与边亚鍕同划一条船,他似乎也毫无兴致,两眼呆呆地看着岸边的花丛出神。

“陈成,看什么呢?”

“花。今年的花开得鲜艳。好看。”

“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是啊。女人就像花一样,开过了,也就枯萎了。”

“那就趁着鲜艳的时候,赶快下手摘吧!”

“我舍不得,摘下来,干得更快。”

正在这时,出事了。有人在岸上大声地喊叫着:“划船的佛爷们,上来!”

岸上,站满了老红卫兵,有上百人。他们都拿着刀杖棍棒,气势汹汹的,好不吓人。

倒霉!边亚鍕想,碰上洗佛爷的人。他见陈成已拔出了刀,就立即掉转船头,向岸上急速划去。

安慧欣不仅是溜冰场上的皇后,还是许多白诩为英雄的男孩子们心目中的公主。在这众多的追求者中,她初步筛选出了两个。两个人都姓张,被安慧欣戏称为张大和张二。张大魁伟健壮,粗豪直爽,酷似段兵。但安慧欣觉得张大远不如段兵深沉有力、敢作敢当。

张二英俊潇洒,机谋过人,安慧欣把他当成了边亚鍕的替身。但是她觉得张二远不如边亚鍕男子汉。

安慧欣喜欢和男人玩,也会玩男人。当年,为了她,段兵和边亚鍕进行过殊死决斗。那种惊心动魄、惨烈绝伦的场景,既使她恐惧,更令她兴奋,不敢为女人去死的男人,还能叫做男人吗?张大和张二,你们也必须经受这种血的考验。

于是,她今天与张大手拉手地逛一回街,明天又与张二肩并肩地吃一顿饭。张大写给她的情书让她不经意中交给了张二;张二送给她的照片被她粗心大意地露给了张大。

久而久之,张大和张二终于下决心要决斗一场,以决定安慧欣的终身。安慧欣两边奔走,给双方加油鼓劲儿,又穿针引线地安排了时间和地点。时间就是今天下午,地点定在中山公园的筒子河边。

问题是,张大和张二毕竟不是段兵、边亚鍕,他们都没有单打独斗的勇气。于是各约了五十余人前来助阵。这些帮手本来都是一个圈里的牲口,互相之间不是同学,就是朋友,甚至有兄弟俩分别来帮张大和张二的。结果是,决斗还没开始,帮手们就合群了。

张大和张二被孤零零地晾在了人群外边,既是奖品又兼临时裁判员的安慧欣一再怂恿,两个人只是互相瞪着眼,绝没有准备下手的意思。

安慧欣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说:“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你们俩拉拉手吧,或者拥抱一下,亲个嘴儿,至于我,已经名花有主儿了。”

“谁?”二张紧张地看着安慧欣。

“不是你,也不是你,我的男朋友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而你们充其量只是个大男孩子。”

羞辱使二张低下头、红了脸,事情本来到此就可以了,但是安慧欣又说:“你们看,”她指着筒子河上的几条游船对二张说,“那几条船上的人都是佛爷,长得最帅、最有风度的那个人叫边亚鍕。两年以前,我就把自己交给了他。”

这是安慧欣所犯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玩男人可以,但是不能玩火。

二张被激怒了。“佛爷?好吧,老子们正缺钱花呢!”

边亚鍕也犯了一个错误。船快到岸边时,他突然收住了桨。船缓缓地滑行了几米,停住了。

“怎么回事?”正持刀准备跃上岸墙的陈成回过头来,不解地问。

“安慧欣,”边亚鍕痛苦地说,“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

“必须赶快上岸,周奉天已经上去了,刀枪无情,混战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亚鍕,快划!”

边亚鍕猛然醒悟了,操起桨拼命向岸上划去。但是,他晚了,晚了一分钟。

周奉天第一个跳上岸墙。上岸以后,他提着一柄木桨。

立刻向二张扑了过去。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着宝安、顺子和几个如虎似狼的玩儿主。

二张并排站在最前面,他们似乎没有恐慌,脸上甚至还带有轻蔑的笑。因为他们身后有上百名武装的打手,特别是,还有安慧欣。

但是,他们也没有应战的准备。敌人已经扑到面前了,他们还只是轻蔑的笑,似乎这种轻蔑,是他们克敌制胜的惟一法宝。

周奉天在离二张还有十几米远时就举起了木桨,玩儿命地扑向二张。木桨带着呼啸声砸向二张的头。在这瞬间,微笑还滞留在二张的脸上,身子却慌乱地躲闪开木桨。

木桨紧贴着二张的肩膀砸在了水泥地面上。桨叶粉碎,木片四溅。粗重的木桨没有伤着他们的身体,飞溅的木片却惊了他们的魂。

二张转身就跑,但是晚了,宝安和顺子一人一刀,把他们放倒在地上。

紧接着,周奉天带着身后的十几个人,旋风般地冲向聚在一起的人群。群龙无首,一百多名英雄立刻被这股急遽袭来的旋风吹得星散,四下里逃开了。周奉天停住脚,得意地笑了,他没有遇到一个抵抗者。

这是周奉天所犯的错误。有抵抗者,而且是个女人。

此时,边亚鍕和陈成也已飞速地跃上岸墙,但是一切都晚了。

安慧欣拿着一把钢丝锁,突然从花丛中闪出身来,抡起钢丝锁砸向周奉天。周奉天发觉有人袭击时也晚了。他慌忙横举起桨柄招架,锁身被架住了,锁头顺势砸在他的头上,周奉天的身子晃了几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宝安和顺子的两把尖刀立刻指向了安慧欣。

自己亲手打死了人,安慧欣也恐慌了。她慌乱地向后退着,但是,没处可退了,高大繁密的灌木花丛挡住了她。她背靠着花丛,头上和脸旁伸过来几朵娇嫩、鲜艳的花团。鲜花映衬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使它显得更加生动、妩媚。美女和鲜花,人生中最绝妙的画面。

边亚鍕刚刚来得及看见这幅画面一眼,另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就出现在他眼前。‘两把尖刀刺向鲜花,刺向安慧欣的脸。花瓣纷纷落下;脸,却盛开出血的花朵……

边亚鍕惨叫一声,昏倒在安慧欣的身边。